第81章

见面地是思乾大厦31楼, 邱斯承办公室。

照例是杨建铭接他,许城一眼看见他领口别着的微型收音话筒,没意味地笑了下。

杨建铭一张黑脸, 毫无表情,陪同许城走进宽敞的集团大厅, 进入专属电梯。

连电梯都装得金碧辉煌,许城说:“邱老板够奢侈。”

杨建铭不评价。

许城看着跳动的红色数字, 问:“你弟弟头七了?”

杨建铭眼神冷了一度。

许城:“我昨天走访了个嫌犯家属, 他小孩跟我说, 长大了想当警察。我没告诉他,犯罪分子的家人永远不能当警察。”

杨建铭恍若未闻。

总裁办公室门口, 秘书已提前支走。

一进门, 是拥有一整排玻璃墙的巨大办公室,邱斯承坐在十几米开外一张宽大会议桌后,笑看着他。

音响放着舒缓的轻音乐, 声量不低。

杨建铭说:“手机不能带过去,要搜身。冒犯了。”

许城交出手机和钥匙, 无所谓张开双臂, 杨建铭拿金属探测器将他周身扫一圈。

许城好笑:“录音文件做证据的要求极其严格。比如偷录,就不能用。”

杨建铭仍兢兢业业搜身, 完了站起, 看邱斯承,点头。

邱斯承说:“没有怀疑许队的意思,我们公司对高层有要求, 不允许出负面舆论。许队应该感同身受?”

许城走到办公桌前,坐下。

他无意跟他掰扯对峙,也没心思寒暄打哈哈, 开门见山:“为什么杀姚雨?”

邱斯承眉梢挑得老高:“我?警察没来调查过我啊?杨建铭,警方电话你漏接了?”

站在远处的杨建铭声音冷得像石头:“没有。”

许城不纵他这惺惺作态模样,凉淡道:“我没空看你演戏。你要想继续演,告辞。”

要起身,邱斯承说:“我看她不顺眼。”

他话说得轻飘,想激怒许城。

可许城表情很淡,眼睛鹰一样盯着他:“我之前有件事不确定,但你杀姚雨,让我确定了——汪婉莹藏起来的东西,你也没找到。你认为这东西在姚雨手里。是文件?照片?录音笔?笔记本?U盘?数据卡?光碟?……”

他笃定了:“数据卡。”

邱斯承一怔,猛然发觉许城早已开始单方面审问他。他每说一句话,他都从他表情中得出正确或错误的反馈。

而就在刚才一长串发问中,他已得到全部答案。

邱斯承立刻起身,转头走到老板椅背后,缓了下,才回头,寡笑:“你就算猜到,也迟了。那个蠢女人,来跟我做交易,要我给她一百万。呵,穷人啊,连要价都只要一小口。”

许城说:“这一小口你也不给她?”

“我最讨厌被威胁。她算个什么东西?!”

许城的眼神像一口井,深不见底,凉飕飕的。笼罩他半刻,转头望向玻璃窗外大片的夕阳。

“不管怎样,东西我已经拿回来了。”邱斯承说;但他感觉,许城不会信他了。还好,唯一肯定的是,许城也没找到。

邱斯承重新坐回来,端起茶杯:“你怎么知道,我是李知渠线人的?”

许城直视他:“张市宁告诉我的。”

邱斯承的杯子几不可察地停了下,他不动声色喝着茶水,喝了会儿,才问:“就因为我是线人,你就怀疑我杀了李知渠?”

许城说:“案件在办,无可奉告。”

“行。”邱斯承放下茶杯,拿笔在纸上写了串数字,递给他。

许城看一眼,是上次的二十倍。一个恐怖的数字。换成纸币,一面墙也装不下。

他恍惚想,此刻的誉城,有多少面这样的墙?

仅凭他的力量。光是这些墙,恐怕就能将他活活砸死。

他还冲得破吗?

他不是一个脑子里只有热血正义的毛头小子了,他知道,这条路很多时候走得迂回,要在多方力量中角逐平衡,要在黑白之间往返。

他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坚定,不是任何时候心都百毒不侵。他也会怀疑,动摇,迷茫,甚至恐惧,不知前头是否还有光,还要走多久……是否会死无葬身之地……

邱斯承抓见许城脸色的一瞬苍白,和眼中利刃的走失,满意地笑了:“我做事,你放心。不会查出任何痕迹。现金,海外账户,由你选。”

“许城,我是为你好,你不知道这里面水多深,再往前走,必淹死。不要步方信平和李知渠的后尘,好好继续做你的刑警队长不好吗?将来局长的位置也是你的,何必现在断送前程?”

许城拿起纸来看,白纸的光反射在他清黑眼瞳里,银光洌洌。

他将纸揉成团,捏成球,轻轻一抛,纸团不重却准确地砸在邱斯承额头上,弹下来,在桌面上蹦跶几下,静止了。

夕阳光折在办公桌上,形成一道光幕屏障。许城坐在红彤彤的阳光下,邱斯承隐匿在阴影里,一双眼里妒火中烧。

他脸色极难看;不远处的杨建铭觉他整个人黑到模糊了。

“我接到你的线索了。”许城站起身,说。

这就代表着,牵扯的人比明图湾查到的更深——卢思源提供的那个名字,如今也牵涉其中。

邱斯承又一愣。

“走了。”

“姜皙你也不管了?”

许城回头一步上前,手撑办公桌,俯身:“邱斯承,你敢动她,我要你的命。”

“你能怎么要我的命?”邱斯承笑起来,“许城,我都忍痛割爱,把她让给你了,还给你这么大红包。”他抓起桌上的纸团,摇了摇,“你带着钱和她过日子不好吗?你不要。那我要了。再说,我怎么舍得动她,我喜欢她都来不及。”

他后头这句话说得猥琐,许城手捏成拳。

邱斯承耸肩:“看来,她对你也没那么重要。”

许城死忍半刻,忽地笑了下,在这儿听他嘴炮可笑至极。

“邱斯承:阿文,李知渠,肖谦,杨建锋,姚雨,这些命,你会偿的。”

“阿文……她居然跟你说那天的事了?”邱斯承邪肆道,“那她有没有告诉你,我带她去画室后都干了些什么?”

他笑容下流,仿佛生怕许城猜想不到。

但许城很静,

“邱斯承,你就算坐在这么高的楼上,俯瞰整个誉城,也改变不了你的本质。你是个无能、懦弱、自卑的小人。”

这话彻底戳中邱斯承死穴,他脸上得意的情绪撤得太快,嘴脸还保持着僵硬的笑,眼中情绪全被恼怒取代。

许城今天目的已达成,大步起开。

邱斯承冲他背影喊:“姜家老爷子出殡那天,是我派人去打砸你姑姑的店!”

许城知道,但停了脚步。

那天,葬礼人员太多,邱斯承跟其他员工一起,去姜家服务。警察来的一瞬,他知道要收网了。

全场大乱时,他立刻拿了姜添的玩偶赶去码头,看到许城的船离开。他一路跟随,最终在废船厂找到。

他那几年,三教九流认识了些,安排几人,引诱一帮醉酒的混子去许城姑姑家闹事。

许城前脚刚走,他上船将姜皙掳走。

计划很简单,只要控制住姜添,姜皙就会乖乖听他的。他打算回乡下老屋,将姜皙和姜添锁在地窖,任许城把江州翻过来也找不到。

但经过画室,他心头生恨,把姜皙拖了进去。

邱斯承叹:“她是真喜欢你啊,画了好多你的画,多到让我嫉妒,让我恨。让我更加不能放过她。

你记得那天她穿什么衣服吗?她刚从床上起来,只穿了白色的小吊带,小短裤,布料很少,很薄。不就像画布吗?”

邱斯承把她扔去桌子上,尽情欣赏。

那时,画室里的画已燃起,无数画布、纸屑在热空气中飞舞,一片一片,零零碎碎,燃着红的光、黑的烬。画上,是谁的眼睛,又是谁的衣角。

许城的眼里闪过剧烈的痛与恨。

“她好白啊……像个小公主。”邱斯承微眯着眼,回味着看着自己的手指,“我摸上去,感觉是我辈子摸过最细最软的女人。”

邱斯承拿了颜料,很多很多颜料,一管接一管,全部挤喷到她身上。

朱砂、藤黄、群青、孔雀蓝、葡萄紫、奶白、酞青蓝、胭脂、雪青、澍绿、培恩灰、橘黄、永固浅绿、生赭、焦茶、牡丹红……

脸、头发、脖子、锁骨、小吊带、手臂、短裤、腿……

他将那些颜料大肆涂抹,覆遍她全身。

姜皙一直在颤抖,在流泪。纷飞的画作碎片围绕她周身飘飞,那时,有一片许城的水彩手指落到她脸颊上。

到后面,她哭出了声音,呜呜的。但她一次也没有求他,或许知道,求饶也无法改变命运。

许城知道。

他早猜到了。

姜皙在说起初遇肖谦,说他擦掉她身上的脏污、颜料。那时,他就知道了。也明白了姜添说,她讨厌颜料。

但,亲耳听一遍,他几乎捏碎拳头。

“你知道吗?她没有求我,但她哭了。她哭的声音,啧啧,让我很兴奋。我那时好奇,她会不会喊你救她。我能感觉到,我用颜料涂她的时候,她肯定想到了你。我好奇啊,在最绝望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她会不会忍不住,喊一声:许城,救我——”

“她没有。一句都没有。”他笑得残忍,“她那时就知道,很清楚,你已经把她用完了,就扔掉了。抛弃了。”

许城突然冲上前,一跃而去,“砰砰”踩上偌大的办公桌,人跟利箭一样冲滑到邱斯承跟前。后者惊愕瞪眼,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许城滑下办公桌,一脚猛踹邱斯承胸口;后者剧痛,尚未呼叫,许城人已飞抵而下,一手掐死他脖子,推着老板椅“刺啦”滑撞到墙上!

哐当巨响!

撞得柜上的装饰瓷器一股脑全摔地上,稀里哗啦摔得粉碎!

许城是专业格斗的,掐喉正中喉结气管,捏死了他骨头。邱斯承喉痛如断,剧痛难忍,一寸空气都无法呼吸。

他想挣扎,但许城势大力沉,死扼住他喉骨,根本无法动弹。

而在他起势那一瞬,杨建铭迅速冲刺而来,一个擒拿手想抓住许城,可许城反应极快,一手死掐邱斯承喉咙,飞速侧身,另一手握住杨建铭拳头,顺势一带,将其扯近,猛一肘击。

杨建铭避开,出脚;许城手掐邱斯承不松,反身一个扫腿直踢杨建铭的腿。

杨建铭被击,退后一步,再度出拳;许城掐着邱斯承推动椅子,直接拿椅背抵挡。

两人有来有回,拳拳到肉,腿腿击骨。可邱斯承脸颊已憋得血红,身子疯狂翻腾,他被许城制住,完全无法挣扎,像条濒死之鱼。

许城身手敏捷,面色冷酷到极点,不论杨建铭如何攻击,他的手死死捏掐着邱斯承,仿佛下一秒能直接把他喉管给撕下来。

杨建铭久攻不破,见许城是真下了狠手,再打下去,怕邱斯承脖子断裂,喊:“许警官!杀了他你也要偿命!”

许城冷冷看他,竟笑了下。

杨建铭蓦地胆寒。

“所以?”许城反问,手上力道加重。邱斯承脸色红如猪血,眼珠子爆突出来。

杨建铭吼:“你再不松手,他马上会死!你还是不是个警察?!”

许城下颌绷紧,眼神狠厉盯着邱斯承。

所谓邱总,哪里还有刚才的做作姿态?他陷在十万一把的老板椅里,身板又绷又翻,双腿乱蹬,一双眼睛憋得血红,惊恐圆瞪。

许城咬紧牙齿,突然狠狠一推。邱斯承跟老板椅一道如炮弹般飞袭而出,朝杨建铭撞去!

杨建铭迅速扶住椅子,扶起邱斯承,后者弓腰趴在扶手上,剧烈咳嗽,大口喘气。

许城一句话没有,摔门离去。

办公室大门厚重,摔得天崩地裂。

邱斯承咳到几乎呕吐。

羞耻、屈辱、愤怒,他突然发狂,猛一扫桌面。茶杯、文件、电脑哗地全摔下桌。

杨建铭站立一旁,低头。

邱斯承喉咙仍剧痛,脖子上一道血色掐痕,缓了十来分钟,他终于顺过气来,逞强道:“许城,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你算什么东西!”

“他不是吓你。”杨建铭说。

“什么?”

“刚才,他是真的要杀你。”杨建铭作为专业打手,认得出许城眼中、招式里汹涌的杀意。

邱斯承一愣,陡然起身,一脚猛踢椅子,扯开领带,想到什么,掏出电话拨出去。

“喂?”

“你他妈卖我?”邱斯承气急败坏,恶狠狠道,“我告诉你张市宁,我要出事,你他妈别想好过!”

那头冷道:“你吃错药了?”

“许城说,是你告诉他,我是李知渠线人。你他妈想在他面前洗白邀功,拿我祭天?!”

那头吃惊:“我怎么可能跟他说这个?!你脑子出问题了?”

“他说是你——”邱斯承猛地停住。

“完了。完了完了。”张市宁说,“他知道是我了。”

*

范文东下班前,接到一通上头的训诫电话,他头疼得要命,忍了十来分钟结束。撂下电话要走,张旸冲进办公室:“范局——许城——”

“他又怎么了?”

“打人。现关在区公安。”

范文东吃了一惊:“打谁?”

“邱斯承。似乎挺严重。我刚跟那边打了招呼——”

“打什么招呼?”范文东痛骂,“你让他给我关着!该怎么办怎么办!”

张旸不吭声,于心不忍,终于:“范局,许队这案子办得憋屈。什么情况我们都清楚,可——”

“你闭嘴!”范文东说,人坐进椅子里,不到几秒,却立刻起身离去。

范文东赶到区公安时,许城被关在审讯室里。

刘局带他过去,好言道:“邱总报的警。许队呢,一直不讲话。他打人肯定不对的。不过我们跟思乾关系维护一直不错,正派人跟邱总沟通。他要不追究,这事儿就能过去。你也跟许队好好说说,他这行事作风,可不行。”

范文东铁青着脸推开门。

室内昏暗,只亮了盏吊灯。许城坐在审讯桌前,脸隐在顶光的阴影里,看了眼范文东。

范文东上前就是一脚。张旸赶忙阻拦,没拦住。椅子踹翻,许城哐当跌倒在地。他不反抗不躲,也不站起来,看了范文东一眼。

范文东怒火更胜,又要一脚。张旸拦紧了他:“消消气!消消气!”

刘局旁观,抱着手说:“使不得,别踹出个好歹来。”

“你想干什么?”范文东吼,“我问你想干什么?”

许城说:“我想杀人。”

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范文东抬手就要扇他,老杨队也出手拦住:“有话好好说!”

许城累了,坐在地上,人往墙上一靠,抬头望天。

范文东喘着气,推开老杨队和张旸,说:“我跟他单独聊会儿。”

老杨队担心他揍人,有些为难。刘局拉上他跟张旸,说:“行,我们出去。你们聊。”他把杨队张副队往前推,自己脚步却放慢。

审讯室里,

范文东插着腰,缓了会儿,问:“你怎么回事儿?就为那女孩儿,你发疯也得有个度!”

“跟她没关系,你不用怪她。”许城眼睛空洞,“她没那么喜欢我了。是被我缠得没办法,心软才跟我一起。”

“那你搞这些为什么?你是个警察,还是刑警队长!你怎么能打人?许城,你不该干这种事啊!你明明是最稳重——”

“因为我还是个人!”

范文东被震到,脸绷得很紧。

许城一瞬不眨盯着他,眼睛像夜间潜伏的狼。

“看什么?有话直说。”

许城:“你是黑是白?”

范文东震惊:“你怀疑我?”

“我怀疑所有人包括你!”许城提高音量,眼神却变了,无声说着什么。

范文东一怔,盯着他,判断着他心里到底在计划什么。

但下一秒,许城头一扭,说:“你走吧。”

“许城,你听我的,慢慢来。很多事不急一时。刚才那种话,以后永远不要再——”

“呵。”许城讽刺一笑,“对,我是个警察。所以很多事,我不能做;很多话,我不能说。可有些人就他妈该死。要是做警察,就不能有仇有恨。那我不配!我告诉你,现在我就想杀——”

“你给我闭嘴!”范文东斥道,“别忘了你是个刑警队长!你有责任——”

“责任?谁又对我负过责?!”许城陡然打断。

室内突然静得可怕。

他眼睛湿了,一字一句,“老范,我很早就负起了各种各样的责任。该我的,不该我的,我全担了。伤害了我最重要的人,我的选择,不后悔。但我累了。”

“你来之前,我坐在这儿,在想一个问题。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

“一颗良心?有什么用?”他望着他,很轻地笑,却无助得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老范,到头来,我什么都没有。你说,这行干久了,人的心会荒掉。你说准了。”

许城拿手指,戳了戳左胸口的位置:“现在,我这里,是空的。你说得对,没人兜底,就荒掉了。”

“你说,我能不想杀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