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皙收起手机, 看一眼阴沉的天空,在易柏宇身边坐下。
他盯着江面出神。
“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易柏宇搓搓脸颊,仍竭力微笑, 他笑起来眼睛是弯弯的:“工作上碰上点麻烦,没多大事儿。”
“那就好。”
易柏宇望住她:“你在关心我吗?”
姜皙张了下口, 意识到他表白的事,她应该给个明确的回应。
她稍稍坐直, 易柏宇有了预感, 慌张地扭开头去。
一贯爽朗的人, 这一刻畏缩的样子,看着十分可怜。
姜皙心有不忍, 但终于开口:“这些年, 我一直很感激你、也信任你,但……我对你,就是朋友。”
她点到为止。易柏宇无言, 神色落寞而伤悲。
她的心猛地刺痛——
易柏宇太像肖谦了。
他活着的时候,她始终无法对他敞开真心。他永远对她微笑, 却在她出神、不注意他时, 默默流露出落寞难过。
她心乱之际,易柏宇道:“我今天来找你, 是为别的事。”
“什么?”
天突然下起雨。易柏宇的车在附近, 两人匆匆上车避雨。
一会儿功夫,雨就大了起来。
姜皙刚关上车门,抹着头上的雨水,
“西江,祝飞死了。”
姜皙脑子里“嗡”地一声,目瞪口呆。
易柏宇说, 是几天前的事。凶手已抓到。但背后主使逍遥法外。
不论易柏宇还是祝飞,一直都知道他这样调查思乾是有危险的。但祝飞名气在外,谁也没料到对方如此肆无忌惮。
姜皙根本说不出话,脑子里是无穷无尽的水声。
雨水在挡风玻璃上汇成河流。一颗颗雨珠被裹挟,身不由己地冲刷下去。
那样鲜活正派的一个人,就这么……又没了。
他一直叫她“小西江”、“小西江”。
姜皙突然觉得很虚弱,她身边太多的人,接二连三死于非命。而且隐隐的,她莫名担心许城。像某种心灵感应。
她疼痛难忍,低下头去,还不肯信:“这么大的事,新闻里,怎么没有?”
“消息封锁了。另外,他的家人太痛苦,也不希望被大众讨论。”
姜皙忽然头晕目眩,想吐。
“西江,能再给我做一次线人吗?”
易柏宇说,祝飞在出事前,通过几个可靠的线人掌握了邱斯承家中一些关键线索。尚未来得及搜集,就被杀了。
姜皙手上还沾着雨水,摁在膝盖上,发凉。
“我做不了。我没办法以保洁员的身份进出邱斯承家,因为——”
“你们认识。”
姜皙扭头;她的脸在灰蒙的车厢内,白得发虚。
“祝飞跟踪过邱斯承,发现他总来你们餐厅。每次都要你服务。”他略苦涩道,“他……喜欢你?”
姜皙又看向玻璃上滚滚而下的雨水,没答话。
夺夺的雨水敲得车顶的铁皮乓乓作响。
易柏宇内心煎熬,深以为耻,但他已走投无路。祝飞死了,他生前为曝光思乾集团,这条线追了四五年。不论是他的遗志,还是为他报仇,易柏宇只能将姜皙视为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虽看着柔弱,但一贯机敏聪明,他信任她。相信她可以一试。
“我没别的意思,只要一个进他家的机会,找到证据,立刻就撤。”
姜皙清醒地说:“邱斯承应该有很多住处,就算我接近他,也没法保证就能进入祝飞线人去过的房子。”
“我知道。那是他常住的家,概率还是大的。赌一下,如果去别的地方。就不去了。”
姜皙沉默。
易柏宇打了个数字给她,如果成功,这是线人费。
竟有一万多。
姜皙内心挣扎。满世界的雨水声扰得她脑子嗡嗡响。
姜皙自认,她的是非观只够管束自己——朴素地去做对的事,远离不对的事。至于别人的是非,她没有力量去约束。
就像暴雨之下的一颗水珠,砸向哪儿,流向哪儿,有自然的轨迹。
这些年,如果没有线人费用,她依然会将工作中顺带所知线索告知警方,只因这是对的事。
易柏宇对她有恩,祝飞也一贯照顾她。
她理解易柏宇的恨与痛;也知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来找她。甚至,在听到祝飞死讯的那一瞬,她也悲愤,想为他报仇。
对象但凡换做任何人,她都会一试。
但,那是邱斯承。她不愿靠近他。一点都不愿意。
“我很想给祝飞报仇,真的。但……我可能帮不了你。”
姜皙撑伞下车,心沉重得像地上打满雨水的塑料袋。
有那么一秒,她觉得应该答应。不仅因为祝飞,还因为,她隐隐慌张,下一个有危险的,会是许城。
姜皙牙齿咯吱一响,攥紧了伞柄。
不会。她相信许城,不管前路遇到什么,他一定能解决,一定不会有事。
“西江。”
她回头,易柏宇拎着蛋糕盒朝她跑来:“你东西落车上了。”
“谢谢。”姜皙接过,易柏宇却没走,站在雨中,目露伤悲。
姜皙将伞朝他举过去。
易柏宇想说什么,还没开口,扭过头去,哭了起来。
姜皙眼圈也红了:“祝飞的妻子还好吗?”
易柏宇抹眼睛,刚说出一句“不好”,人恸哭起来,蹲下去。
今天的他太颓唐,再度让她想起肖谦,她抽空了思绪,什么话也组织不出来了。
姜皙给他撑伞,很勉强地半跪下来。她想安慰他别太难过,可说什么都无力。因为此刻,她的心也愈发虚弱了。
她轻轻地怕了拍他的肩:“节哀。”
易柏宇哭够了,擦擦眼睛起身:“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坐公交也方便。”
易柏宇失魂落魄,和她告了别。
姜皙目送他离开,余光却察觉有辆车自很久前就一直停在附近,一扭头,见雨刮器来回扫着雨水。
玻璃后,许城的目光静到看不出一丝情绪。
*
开车回去的路上,许城没讲一个字。
他今天很累,竭力不想让工作上的负面情绪影响他的理智,可她跟易柏宇在车上聊天许久、她为他撑伞、她拍他的肩……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在崩断的边缘。
有几次,姜皙想努力说点什么。
可今天的她也很累,前所未有的疲惫。易柏宇的眼泪,祝飞的遗志……还有隐隐潜伏的、说不清的、朝他和她逼近的危险,她太虚弱了。
到了家楼下,许城停了车,手握着方向盘,等着她开口解释。
她在车里呆坐了几分钟,脑子里仍是空茫,最终说:“我先上去了。”
许城霎时就想踩油门走人,可脚没踩下去,手掌将方向盘捏得嘎紧。他脸色越来越差,猛地将车熄火,手刹一拉,人下车,甩上车门。
姜皙开锁进屋,刚要带上门,一股力量将门撑开。她惊得倒退一步,许城大步进来,眼睛如某种凶兽,冷凛地锁着她。
他带上身后的门,竟还有空斜了眼客厅里正专心看书的姜添,说:“添添,我跟你姐姐有话要讲。你先回房间,戴耳机,听会儿音乐。”
他语气平淡,但透着命令。姜添察觉到气氛紧张,谨慎地看看两人了,挂上头挂式耳机,抱着手机和书,回房关门。
姜皙走到桌边,将手里的东西放下。
她打开蛋糕盒,在外面太久,干冰没了,盒子里圆圆的橘子甜品已塌陷。橘色的巧克力、融化的奶油、稀掉的果肉,搅合成一团黏腻恶心的形状。像她从来都控制不住的任何事物。
许城先开口:“为什么撒谎骗我?”
姜皙将甜品丢进垃圾桶,知道是自己不对,轻声说:“对不起。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不想你生气。”
但许城今天没轻易放过她:“你没事怕我生什么气?”
她本就不擅对峙,见道歉无用,一下就有点茫然,说不出话了。
许城见她没反应,才摁下去的火气、酸气又蹭地冒出来,只想刺激她:“姜皙,你这些年有长进啊。前脚闹别扭说我不够喜欢你,后脚扯谎和别人约会。我都没发现你手段这么高了?”
姜皙果然被激了,瞪着他,脸上在升温。
他逼近她,目光垂落到她润彩的双唇上:“特意打扮过,去见他?你是觉得我永远不会对你生气是吗?”
他的眼睛黑而沉,阴云般笼着她。
她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歉疚开口:“不是约会。上次他说要我考虑考虑。我今天当面给他回复。他朋友出事了,心情不好。就这些——”
许城其实知道,可他气的不是这个。
“为什么撒谎?”他心中剧烈刺痛,他今天,好难……他只想见她,可她骗他……他嗓音苦涩了,“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坦白地说?为什么连解释都要我来追问?”
姜皙愣了,心里顿时后悔难当,更愧疚抱歉,无助道:“我感觉你很介意易柏宇,当时就想,何必让你不舒服呢。我也应该在路上就跟你解释,但我脑子不知在想什么,可能……今天心情不太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因为看到他哭了?”许城尽力让自己冷静,可他嫉妒得根本没了理智,“姜皙,如果我们没再重逢,你会不会跟易柏宇在一起?”
姜皙惊了一道。
“你为什么和我在一起?是我把你逼太紧了、你心软了?如果易柏宇把你追得这么紧,他那么‘合适’,你也可以答应他,和他在一起对吗?是不是我迟两年见到你,你已经和他在一起了?”
姜皙发颤:“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你让我怎么想?!姜皙,我不知道怎么说那种感觉,就好像,我们之间隔了一层什么。”许城狠狠望住她,近乎咬牙切齿,“我知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姜皙恍惚了下:“什么样子?”
“你会眼里心里全是那个人,你会黏着贴着不松手,总撒娇。不管是什么样子,至少不是你现在对我这个样子。你表面都好,但其实排斥我,你内心深处不接受我。你以前——”
“早就没有以前了!”姜皙突然打断,
“许城,如果你还在怀念以前的我,那要让你失望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姜皙了,不简单,不纯真,不轻松了!”
她眼睛红了,狠狠看着他,“你想让我像以前那样,没有了,那个姜皙早就没有了!只有现在这个人在你面前,我早和你说过,十年,你和我,人都变了。你不信……现在你看到了吧。失望了吧?”
“不是。”许城痛苦摇头,
“我不至于蠢到认为十年不会改变一个人,也不至于虚妄到认为你经历这么多还是十年前的性格。我只是,觉得……”他声音都是碎的,
“是我勉强你了吗?”
姜皙猛地怔住。
“姜皙,你对我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你自己清楚吗?”
他问,
“我摸不清楚了。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如果喜欢,为什么对我保持距离?姜皙,你究竟理清楚了没?”他说,“就好像我现在怎么爱你都不够;如果你还介意过去,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姜皙,过去已经没法改变了;现在我能怎么做,让你好受,你说,我都去做。”
姜皙目光涣散下去。他的话,锤子一样敲在她头上,叫她突然清醒意识到,为什么撒谎——
不愿伤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潜意识里,她对如今的感情,小心翼翼,仍带着距离、保守;
也因为……肖谦;在她生命里留下重要印记的肖谦,成了过不去的坎。
这是她至今没能解决的问题。像团乱麻,刺挠地团塞在心里。剪不得,扯不得,碰不得,任它越长越大,越团越乱。把她内心刮得鲜血淋淋。
姜皙脸上一片虚白。她难以呼吸,扶住桌子:“我现在有点乱,你能让我先静会儿吗?”
许城的脸色僵了下,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走。
姜皙又心疼,更怕他误会,忙伸手拉他:“我不是要你走;你别——”
她衣角绊到椅子上的包,包包哗地倾倒下来,里头的手机、餐巾纸、钥匙全砸到地上。
许城冷着脸,将她拨到一边。她下蹲不方便。
他迅速蹲下,拎起包,将零碎物捡去包里,直到他捡起她的钱包。
钱包敞开,卡片探出大半截。许城起身,将卡塞回去,却见最里层内胆里夹着的照片露了出来。
许城在系统里查过肖谦的照片,但他用的一代身份证,只有影印版,很不清晰。
他一直好奇肖谦的样貌。这回,他知道了。
样貌端正,眼神清澈。
易柏宇……像他……很像他。
照片边角磨损了,是常被拿出来看。而磨损后,有人想保护这张照片,又专门给它镀了层冷裱膜。
许城的手在发抖,冷裱膜上,肖谦的脸闪闪发光,异常璀璨。
后面还有一张,是很新的姜淮的照片。他给她的。
两个对她最重要的人,被她贴身珍藏。
许城突然觉得自己光脚站在冰面上,心寒冷到了底。
他有些不知所措,抬头看姜皙,想看清她,眼神却无法在她身上聚焦了。
他又看那照片,照片也变得模糊,水光闪闪。
他眼神缓缓抬起,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两行泪迅速坠落。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或者永远地失去了什么。
脑子里空荡如雪原,只有少女的声音在说:“我会永远喜欢你,永远不会不喜欢你。”
他疼得脸色惨白,笑了一下,透明的眼泪如雨一样坠落。
姜皙脸也煞白,见他眼里全是晶亮闪烁的水光,他一张脸凄惶而无助,十分可怜,好似心都碎了。
姜皙内心剧痛,又惶然:“许城,不是——”
许城很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一个字也不要说。他不想听。他安静地将照片还给她,转身离开。
许城把门关上时,浑身的力气都被抽掉了。他头垂得很低,走一步,伸手扶了下墙壁。
他脚步乱糟地下楼梯,走到二楼了,攥着栏杆,深吸了口气。
他觉得很疼,但不知哪里疼。
他深深弓下腰,眼见着眼泪分离、坠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密集的小圆点。
什么愧疚?他早就不信了。
他爱她。没有任何理由。但他那时太年轻,明明爱到不能停休,却认不清识不得,白白错过。
是他辜负了她那样赤诚、直白、毫无保留的爱。
很后悔,为什么在当年她最爱他的时候,没有哪怕回应一句我喜欢你。
眼泪持续地下滴。许久,他拿袖子擦了擦眼睛,缓缓下楼。
他忽然很想爸爸妈妈了,他想,要是从小他们都在,有他们教他什么是喜欢,怎样去爱一个人,他会不会就不犯那么多错,会不会就做得比已经做了的、正在做得,要好。
但,爸爸妈妈都走得太早,没人教过他爱情是什么,怎样去表达爱。
没有人教他。他自己一路摸索过来的这条路,好像只有痛苦,只有错误。伤人又伤己。
他握住楼梯扶手,再度深弯下腰,很用力地喘着气,想缓解疼痛,但没用,他疼得心脏裂开了。
他爱她。
从他不知道的很早很早开始,在为她跳下江的时候,在往她头上扎栀子花的时候,在喂她吃麦芽糖的时候。
他们都说是愧疚,他也以为是愧疚。可如果爸爸妈妈还在,会不会教他,这其实就是爱?
那些深深的愧疚,本就是依托着更深的爱而生根发芽,壮大,遮天蔽日,叫他看不清地底下的根系已四通八达,深深扎进心脏每一个角落。
现在要拔掉,他心都碎了。碎了。
许城不知自己是怎么强撑着走回车里的,他迅速发动汽车,可还没开出小区,就疼得停下。
他蜷成一团,趴在方向盘上,没有声音,袖子很快濡湿。
他疼得嘴唇白了,受不了了,掏出手机想给人打电话。通讯录飞速滑动,杜宇康,无从讲起;姑姑,不能讲。
范文东、张旸、卢思源……都不行。
他又想到已经模糊了的、从来不曾存在于通讯里的父亲母亲,如果他们在,会和他说什么。妈妈在哪里呢,她要是看到他这样,会不会心疼。
手机来来回回滑了几圈,最后打给肖文慧。
“小城,怎么这时候打电话啊?吃晚饭了吗?”
许城抬眼,挡风玻璃外,夜幕已至。
他正对着一户人家的窗口,暖黄的室内,一家人正边吃晚饭,边看新闻联播。
他扯扯嘴角,微笑:“吃了。您呢?”
“刚吃完,你李伯伯今天做了我爱吃的臭鳜鱼,他三天前腌的,可臭了……”电话那头,肖老师絮絮叨叨,说着生活点滴,如何如何。
许城无声地泪流。
肖老师有李医生,袁庆春有方筱仪。他有什么?
肖老师,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啊。
“你李伯伯马上退休了,院里还想返聘他。他说先等等,要跟我去国内自驾游。”
许城微笑听着,泪流满面:“那很好啊。”
肖老师,活着,没什么意思,真的没意思。
他不知道他这一生到底在坚持什么。
“我昨天和你李伯伯出去散步,夏天来了呢。饭后走路都出汗。”
许城笑了下:“饭后多走走,挂了电话就去吧。对了肖老师,我有预感,知渠哥的冤屈,会洗刷的。你相信我吗?”
那头愣了一下,温声:“相信啊。但你不要太拼太累,自己日子也要好好过。有空也谈谈恋爱,找个爱的人。”
“嗯。”许城微笑,又是一行泪坠落。
肖老师,好不了了。
爱的人,找到了。
但迟了。
她不需要,不需要他照顾保护了,也有更多的人爱她了。甚至,有没有人爱她,她都会过得很好。
他用力抹了下脸,眼睛空洞,漆寂,狠烈。
他要邱斯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