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柏宇原想送姜皙到家, 但临时接了个线人的电话,只得先离开。
姜皙搬到了梧桐江边的老房街区,在一栋面对江水的筒子楼里租了房。三楼, 靠近楼梯间。虽不如一楼方便,但月租能便宜一百五。开门就对着江水, 风景不错。
夏天应该会很凉快,可如今冬季, 屋子里潮湿得像泡在冷水里。
她原以为姜添会难以接受新环境。以往每次搬家, 他会疯狂吵闹, 头几天一到夜里就站在门口,死活要回家。需要姜皙不断安抚, 耐心给他讲好几天的道理。但这次姜添没有大闹, 他很不高兴地抱着他的小海豚,不停抗议,自己生闷气。
姜皙想, 搬来誉城这大半年,更加系统且稳定的治疗是起作用的, 不论是南泽精神疗养院的医生, 还是蓝屋子星星之家的老师同学们。
想到姜添,姜皙有些自责。这些年为躲避伤害, 四处漂泊, 没能尽早给他更好的环境,耽误了他许久。
姜皙早年勉强挣的钱,维持着姐弟俩的基本生活, 后来又加上姜添的各类药物及治疗,也就所剩无几。这几年挣得多了些,但投入到姜添身上的也多了。
偶有余钱, 姜皙也陆陆续续匿名捐给了公益组织。
她本身对物质就没有太多需求。
从主干道上下了车,离家还有段距离。路上没什么人,姜皙走得很慢。姜添跟在她身边,歪着头数路边的大树。
数着数着,姜添突然说:“许城哥哥。”
姜皙一愣,条件反射看四周。
姜添偏着脸:“船上。”
姜皙说:“你还记得他?”
“许城哥哥,看,摩天轮。”
姜皙没说话。
姜添又说:“许城哥哥,喜欢,摩天轮。”
姜皙说:“他不喜欢。”
“他说,喜欢。”
姜皙:“他骗你的。”
姜添两只手习惯性地悬在胸前,晃了晃,很固执:“喜欢。许城哥哥说,喜欢,姐姐。”
姜皙:“我说了,他骗你的。”
“喜欢!”姜添突然大叫一声。
姜皙不吭声了,隔两秒,打了个手语:「不喜欢。骗你的。」
姜添也哼哧比划:「喜欢!就是喜欢!」
姜皙不回了。
姜添气鼓鼓地走了几步,才平息下来,又开始数他的树去了。
次日,姜皙把姜添送去蓝屋子学校后,把家里收拾了一遍,整理桌子时看到桌上一堆药。
她虽提前出院,但许城早把药费付完,药也都开了。
她不浪费,全拿回来,按时吃着。肺炎好起来慢。不过再过几天,也差不多了。至于许城留在她家里的钱,一共五千六。她不想跟他拉扯,没去还,以他的名义全捐了。
她收拾完家里,身子暖和了些,又把手机壳、手机膜装进旅行包里,出了门。她生病这些日子,荒废了好久。
想着周末逛商场的人多,姜皙在商业区附近的地铁通道找了个摊位。小桌子小板凳丢了,这下是真的“地摊”。
蹲守一下午,贴膜的客人寥寥无几。但手机壳很受欢迎,一下午卖出三四十个。刨除成本,挣了五六百。她这段时间在家养病设计制作的快卖空了。
到了黄昏,姜皙刚准备收摊去接姜添。
蓝屋子那边打来电话,说姜添今天玩得很开心,认识了新朋友,能不能在那边住一晚上。姜皙说可以,麻烦老师照顾了。
她正好抽空去趟假肢公司,接待员将她的假肢退给她,说实在没法修了。
姜皙这支假肢是几年前在其他城市买的小杂牌,陆续修过好些次,确实要退休了。
她粗粗看了下如今的新产品,被动辄上万的价格劝退,还是最次的呢。
大城市虽挣得多些,可也什么都贵得离谱啊。
她思索着怎么解决这一困境,上了公交。天色已晚,车上没什么乘客,众人都是一副木然而疲惫的面孔。
公交新闻里仍播放着前段时间震惊全国的袁立彪落网案,记者身后是检察院大楼,许城和同事押送犯人的身影一闪而过。他穿着件短夹克,人高腿长。
人在远景里,一晃而过,但她竟一眼认出了他来。
姜皙迅速移开眼神。
下了公交,巷子里路灯坏了,市政一直没人修。她走过一两次夜路,大致记清了地形,但还是得很小心才能避免摔倒。
这一路走得相当谨慎,都出汗了。
好不容易到了筒子楼,她拄着拐,一级级台阶爬上三楼,气还没喘顺,就见许城一身黑色大衣,站在两三米开外的位置,手指间夹着半截烟。
他脚边的铁簸箕里已是一堆烟蒂。
他看着她,眼睛在黑夜中格外冷静。一见到她,他将手里的半截烟迅速扔进簸箕。
江风吹得姜皙出了微汗的后背一阵冰凉。
她知道他这些天都在附近,但她以为她在医院说得够清楚了,他不会再露面,至少短期内。
她撑着拐杖,移开身上的旅行包,有些费力地掏出钥匙,开了家门。刚要关上,许城大步过来,摁住门框。
姜皙使劲。
但许城抵着门,劝她:“如果你想我弄出大动静,把周围你的新邻居都吸引过来……”
姜皙迟疑一秒,转头进了屋。
门松开了。
许城把放在走廊靠栏杆的几个纸盒子分两趟拖进屋,动静不小。
姜皙远远地站在角落里,背靠柜子,看着他。有个纸袋里装着一件崭新的很厚的羽绒。他发现她只有一件羽绒服,且不厚了。另一个袋子装着她落在地下通道的小桌子小椅子,被他给捡来了。
他拖完第二波物件,直起身子,不料个子太高,后脑勺“咚”地撞上了悬在屋子中央的白炽灯泡。
许城摸着脑勺,回头看了那灯泡一眼,没搭理。
那灯泡却荡来荡去,照得他高大的黑影子在狭小的四方墙壁上挪来闪去的,到处乱窜。
姜皙立在灯影明暗来回交接的地方,沉默不言。他的影子在她脸上晃。
许城利索地将那几个近大腿高的盒子拆开,竟是三个一模一样的电热油汀。他去掉防震泡沫,揭开塑料袋罩子,屋子本就小,他跟他带来的东西把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更显逼仄。
来来回回,视线难免相交。姜皙眼神漠然,不惧看他,许城却有那么几次避开了她的眼神。
现下进行的事,有种仿佛两人很熟稔的意味,但谁都不讲话。好在他始终忙碌,发出窸窣响动,让气氛不那么诡异。
许城简单打量了一下她的新住处,家具简单,却整洁干净。桌上铺着藕粉色的桌布,窗上挂着新新的墨绿色窗帘,沙发上盖着鹅黄色的小被。其实很温馨。换个住处了,她还有心换了个色系。
他往两个小卧室里一边推了个电热油汀,留一个在客厅。
他环顾四周,找了找插座的位置,有个刚好在姜皙站的地方。
许城把油汀拖过去,人蹲在她脚边,插好插头,又盯着操作盘看了会儿,试着调整档位和热度,没注意他大衣的下摆扫在地上,又扫在姜皙的脚背上。
姜皙垂眸,他侧脸认真,专注地做着手上的事。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侧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从眉骨到薄唇到下巴的线条都透着用心,给她脚上贴大号创可贴。
骗子。
有这么一瞬间,屋子里极其安静,静到外头的风声清晰可闻。
温度调好了,姜皙甚至能听到油汀里发出的很轻微的热油炸裂声。
许城站起身,这才近距离地、正面地看向姜皙。
姜皙亦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前段时间的生病让她小巧的脸更显润白,生出一股柔弱清幽的味道。
许城和她对视不到两秒,又没说话,转身去把废弃泡沫系好,废纸盒子压瘪捆好,放去门外。
他再度进屋,捡起地上一个很小的盒子,又拿了把椅子,说:“借把椅子。”人出去了。
姜皙站在原地,冰冷的脚边竟已开始感觉到一股暖意,残缺的那条腿尖甚至有些发痒。她低头看了眼放在脚边的电热油汀。
屋外,许城唤了声:“姜皙。”
姜皙没动。
“你过来一下。”
姜皙还是没动。
“程西江。”许城这声音量比刚才大了点。
姜皙静止两秒,拿起拐杖,走了出去。
姜皙走到楼梯间,见许城站在二三楼的中层,腿边摆着把椅子。
楼梯间的灯是坏的。
姜皙搬来时就是坏的,但她并不觉异常。这些年,她住过的很多房子、走过的很多路都是黑暗的。
她早已习惯。
楼道里光线昏蒙,看不清许城神色,只辨认得出他是望着她的。
他说:“你家椅子不稳。帮我扶一下。”
姜皙不扶。
许城似乎自己点了点头,从阴影深处朝她走上来,边走边脱下大衣,递给她。他的脸从夜幕中变得清晰,双眸清黑,面容朗逸。
姜皙不接。
许城伸着手,等了半刻,说:“帮忙拿下衣服都不行?”
姜皙有迟疑,但终究接过。
大衣比她想象的厚重很多,她差点儿没拿住,只好抱在了怀里。那衣服穿在他身上看着英挺,质地触上去却很柔软,尚裹着他身上的气息,有些陌生,却又熟悉得像某种远去的泛黄的记忆。
许城转身下了楼梯。他拿了灯泡,踩上椅子。椅子确实不太稳,他晃动一两下,很快维持好平衡。
他仰起头,双手举起,将电线上那个坏掉的灯泡拧下来。
这一拧,大片灰尘掉落,他猛地缩了头,摇摇脑袋,又拿手背揉了揉眼睛,接着又摇了两下头,似乎好点儿了,随手把换下来的坏灯泡扔到一旁堆砌的废杂物堆里。
他再度仰头,把新灯泡装上去。
灯泡摁进卡槽的一瞬,柔白的灯光流泻下来,照亮了他清俊的脸庞,也照亮了这冷寂冬夜里脏乱的楼道。
烧尽的煤球堆、垃圾满溢的破铁桶、谁家孩子不要了的学步车,统统挤在楼梯间角落,像某种静物画。
脏乱墙壁上贴着乱七八糟的下水道疏通、换煤气、回收旧家电、夜聊小姐、借精少妇……
密集的信息在夜里变得极为清晰,让姜皙一瞬觉得自己的眼球有些顾此失彼。
许城仍专注仰望着,修长手指拢着那个灯泡,将它旋进去。
男人的手被灯光照得温暖发红,手指转动时,阴影也随之在楼梯间里来回转,像缓缓跑动的走马灯。
光影炫动在他脸上,时明时暗。他的眼睛里像装着星子。
许城把灯泡拧紧了,从椅子上跳下来,单手拎起那把椅子几步跑上来,摊着手,说:“洗个手可以吧?”
姜皙无言转身。
两人回到屋内,姜皙把他的大衣扔在沙发上,人又站去了原来的角落。
屋内还是冷的,但油汀周围的空气开始缓慢变热了。
许城洗了手,竟还没完。
地上还剩一个盒子。是防撞门链条。
猜到她家没工具,他竟带来一个小工具盒。他稍卷了半截袖子,动作麻利地一顿敲敲捶捶,一道厚重的防撞门链条很快装好——下次再有陌生人,开门也不怕人会撞进来。
许城把工具收好,整整齐齐往盒里装,说:“工具留你这儿,家里万一用得上。”
“许城,你想干什么?”姜皙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倒不是态度好,而是天生说话声儿就如此。
许城背对着她,正往工具盒里塞最后一把螺丝刀,他顿了下,慢慢把螺丝刀摁进盒子卡槽里,工具盒关上,才回头看她。
“我能找到你,别人也能找到你。”许城说,“上次伤害你的人,你不认识。说明仇家还很多。我后来在附近调查过,也问过房东,但城中村确实太乱,没人有印象。抓不到了。但以后,万一还有人想报复伤害你。我想……”
他表面平静,但明显不似刚才来回做事时自在,道:“我们保持联系,你会比较安全。”
姜皙说:“我不需要。”
许城没接话。
屋内接着一片安静。
姜皙说:“我结婚了。”
许城沉默半刻,说:“我知道。”
姜皙抬起眼眸看他,灯光打在许城睫毛上,落在眼底一片暗暗的阴影:
“我知道,你九年前在江城西部山区宇水县三垭口村结了婚,对方是个聋哑人,你和姜添的身份证就是那时办的。”
姜皙抿平了嘴唇。
许城说到这儿,眼前晃了一下。
九年前,她从船上消失后不到两个月,就结婚了。程西江的身份证年龄,在那时刚满二十岁。可那时,姜皙的实际年龄才十九。
前些天查到她已婚时,他脑子是懵的。
肖谦。肖谦。她丈夫的名字。
当时,他看着这个名字,心里有股陌生的酸,酸出一股尖锐的刺痛感。叫嫉妒。
那个叫肖谦的男人,对她……好吗?有没有……欺负她?
他还知道,之后,他们俩一直在游轮上工作。六年多前肖谦去世,程西江转至江城城区住了半年,之后去了威北市;五年前去了梁城;三年前,去了云西;一年前去奚市;半年多前来誉城,一开始住兰桂区,最近三月搬去城中村,上上周搬来老街。
许城慢慢俯身,把脚边的油汀往她的方向挪了挪,道:“我今天不是第一次来。”
姜皙知道。
从她搬来的第二天起,他每天夜里都来,不进楼,但会深更半夜在她家附近的巷子里巡逻。
估计白天趁她不在的时候,他也“斗胆”进楼里踩过点,不然怎会连灯泡都准备好,甚至连她家几个空间都知道。
“你搬来的第二天,我就知道这个地方了。”许城看了眼对面桌子上的一堆药,说,“姜皙,九年多前,系统不健全,你可以换身份。现在不可能了。你跑去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得你。”
他目光挪向她,姜皙亦直视着他,问:“你要找到我做什么?”
许城一下语塞。
她还是她,一句话就让他哑口。
早几年,他苦苦寻觅,好像一个固执孤独的苦行僧,不顾千辛万苦地向前跋涉,只要去到彼岸,可到了之后要做什么,是一片茫然的。或许彼岸本身都是空无。
后来,面对不断重复的失败现实,他一度绝望,此生或许再也难以重逢。
许城回神,站直身子,走向她。男人高大的身影笼了上来,姜皙绷紧嘴唇,目光平视,看见他利峭的下巴和凸起的喉结。太近了,她几乎闻到他身上散出的极淡的气息。
她要伸手去推他时,他却从她身后的柜子上取下烧水壶,转身离开。
灯光复又照在她脸上,她表情怔然。
许城走到水池边,壶子接满了水,放在烧水底座上,摁下开关。
他做完这一切,才又靠回原来的位置,看她:“我说了,我要确保你的安全。”
“你凭什么?”姜皙质问,“我安不安全,和你有什么关系?”
许城没做声。
“还是说,你又想利用我做什么?”她竟轻笑了一下,“现在的我,对你来说,应该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这话讲得许城脸色白了一度,他很轻地咬了下唇,说:“是我对不——”
“不需要。”姜皙打断,因情绪波动,猛烈咳嗽两声,她好不容易稳了呼吸,“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是觉着,我们还能在一起?还是说,你想弥补什么?我不想跟你有牵扯,也不想满足你那泛滥的同情心。”
“我不想看见你,你听不明白吗?”姜皙一字一句,“看到你,我恶心。”
她声音还是很轻,没什么力度,但许城凝固了好几秒。因屋门没关上,冬夜的寒潮涌进来,阵阵拍打在他的后背和后脖颈上,冷得彻骨。
他靠在桌子这边,离她不到三米,两人却像对峙着天涯之远。或许因白炽灯光太晃眼,照得许城的思绪跟着他的眼神一块儿有些涣散。
这地方是真冷,冷得他手指发麻了。
他低头,捏了捏失去知觉的双手,问:“那天闯进你屋里的那个男人呢?”
他抬起头:“对你来说,我比他更恶心吗?”
姜皙胸膛起伏。
许城:“我只想确保这样的事不要——”
“不要你管。”姜皙抓起柜子上一只玻璃杯朝他砸去。
许城没躲,只稍微偏了下头,杯子底砸在他侧额上,撞向他身后的墙壁,砰地炸裂开,碎了一地。
是真疼。
姜皙是下了狠力气的,真想砸他,但没想到他居然不躲。又想他惯会耍这种苦肉计,心里更恨。
许城额头上一块红肿,静了静,说:“你和姜添特征太明显,所以你这些年没有接受过慈善救济,没去过大医院。直到最近把姜添送去疗养院。”说完,不自在地低下头,有些沉默。
他不动声色地呼着气,压抑住一种残忍的心痛感。
开水壶里的水烧开,沸腾起来。
许城过去把水壶移下,取了玻璃杯,往里头倒上半杯开水,端到桌前,翻了翻桌上的药,拿出一包冲剂,撕开了倒进杯中,又拿根筷子插在里头搅动几下。
棕色的药剂散开,一股苦苦的药味弥漫在他们之间。
他低眸,搅着药:“当年不知谁传谣,我猜,有些赌徒仇家寻你,不然你也不会频繁换城市,不做固定工作。还是那句话,我能找到你,其他人也一样。但现在是法治社会了,你应该开始正常的生活,哪怕为姜添考虑。”
姜皙手脚依旧冰凉。可脚边的油汀已把周围一方空气加热,像一张干燥灼热的毯子,与骨子里的冰凉对冲着。
“无所谓。”她说,“我就是死,也不想再跟你有牵扯,可以吗?”
筷子轻搅杯子的叮咚声停止。许城放下筷子,将冲好的药推至她手边十公分处。
“行。”他低下头,可有些话必须要说,“但我想知道,你当初是怎么离开我们那艘船的?发生了什么?不止那天。这九年都发生了什么?你过得怎么样,经历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人?你先告诉我。”
他语气坚决得可怕。
姜皙抬头,不可思议,他仿佛没听明白她刚才说的那句“不想有牵扯”:“许城,这些都跟你没关系了。”
他绷紧下颌,做出让步:“至少,告诉我你那天怎么下的船?谁把你带走的?”
她轻飘飘地说:“忘了。”
许城没声儿了,笔直地注视着她,那眼神像一寸一寸往她脑子里钻:“好。你不说,那你就别想跟我没牵扯。”
姜皙问:“执着这些事,有意义吗?”
许城咬牙:“他把你从船上带走了怎么没意义?!”
“我说了。忘了。”
他拿这样的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一腔子悲与愤,就那样深深地憋闷地压制了下去。
隔了会儿,她又是那句话:“你还不走吗?”
他终于落败,垂下眼,转身,拿起扫帚和簸箕,将一地的玻璃渣扫干净后,到沙发边,拿起大衣,也从装羽绒服的袋子里拿出几张纸,说:
“你的手机壳可以试试网上交易,就不用那么辛苦。你怕泄露信息让人寻到,但现在是法制社会。我印了操作步骤,你有兴趣试试看。”
姜皙不接。
许城将纸放在桌上:“我知道,你打零工或许比固定工作挣得多,但从警察的角度,工作固定的人受害概率会比零散人员低很多。人在一个稳固的集体和社会关系里,本身就会对犯罪分子有一定震慑。一份固定工作,加上网上副业,挣得不会比打零工少。”
他说了这么些缓和的话,姜皙依旧不言不语,也不看他。
他已没有什么能说的了,无论说什么,她都不给回应。
他缓缓到门口了,却又停下。
许城的影子长长一条扑向走廊、栏杆和外头无尽的黑夜。
“姜皙,现在说这些,可能你觉得没什么意义,也没什么意思。但是,”他卡了下壳,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语气,“当初,我没想让你知道那些……”
姜皙一下转过脸去,看着门缝外的黑夜,打断了他:“你可以走了吗?”
许城坚持解释:“我没打算伤害你,我原本想……”
“求你了。”姜皙声音很轻,盯着门缝外根本看不清的江水,“你走吧。”
许城低着头,肩膀也垂着,他知道她有多倔强:
“不要再搬家折腾自己了,我不会再打扰你。”
姜皙没声音。
他终究还是再看了她一眼,但姜皙侧头看着灶台上的烧水壶,神色淡凉。
许城退后一步,关上了门。
他扶着门把手,在外头站了会儿。
从油汀加热的屋子里出来,走廊上冷风直灌,冰寒彻骨。
隔着一扇门,姜皙指甲紧抠桌子,她知道他还在外面。
恍惚间,她想起了姜家那天的大火。阿文姐姐让她快跑。她说,姜成辉不是个好爸爸,不爱她,死了也不用难过;她说,许城是警察的线人。
阿文流着泪说:“你带着弟弟,一直往前跑,躲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永远不要回来,也不要再想这里的人和事。这儿不是你的家,你也不是姜家的女儿!把这里的事都忘掉!”
“船上是不是也不能回去了?”她哭着说,“阿文姐姐,那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阿文姐姐,我好怕……呜呜,哪里都没有家了是不是?”
阿文也哭:“阿皙你乖啊,不怕。世界那么大,你那么好,一定会有新的人爱你。”
“快跑!不要回头!好好活下去!快跑啊!”
爸爸,哥哥,许城……
她以为养育她成长的爸爸,不爱她,毁掉了很多人的人生。
唯一对她好的哥哥,死掉了。
许城……他骗了她,他不喜欢她。
可那个时候,她太小,太简单,理解不了那么庞大的东西。就像笨拙的孩子拿渔网去承接汹涌而下的泥沙,漏掉大半,只剩一丝丝细沙余留丝网上。
她乖乖听了阿文姐姐的话,紧紧抓着弟弟的手,努力向前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她带着弟弟几经周折,意外闯入肖谦的生活。
连嫁给肖谦也是懵懵懂懂的。
婚后那平静的两年半的生活,她依然没想明白那些事。她太懵懂了。好像没有很巨大的悲伤,只有很多日子里的细小的难过。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爸爸是假的,家是假的,许城也是假的。为什么哥哥死了,阿文姐姐死了,后来肖谦也死了。
是她的错吗?
那时,她太年轻,对爱恨情仇理解不深,要等到之后阅历增长;像遮光印字的苹果,稀里糊涂蒙着一层包装纸,等成熟了,字迹才会显现。
肖谦死后,她独自承担起养活自己和弟弟的责任,本能地去求生,去工作,去漂泊。
一年一年,岁增月涨,好像也没有突然的节点,人在年月里自然而然成熟了。就懂得了一些事,也明白了所有一切是怎么一回事。
比如,明白了一个爱女儿的父亲是不可能将其圈养的,那是毁掉她的人生。
至于许城,她其实从始至终就知道,他做的是对的事。她只是……罢了,
一切都是她的命运。
在有些个节点,她也对许城愤怒过,憎恨过。也在有的深夜泪流满面。
可当她完全成熟、历经并懂得了生活时,情绪都已过去。
姜皙没有了巨大的悲伤,只是当初不明白的问题,依旧不明白。
她做错了什么呢,她就完全不值得被真心对待吗?
这些疑问也变得毫无意义,日子终究是要过的。
一天一天,她平静地活着,只是不敢走夜路,只是总要换住所。除此之外,她自认都好。
她真的,不想再被打扰。
姜皙伸手,关了屋内的灯。
门外,许城垂下头去。
他穿上大衣,走进楼梯间,感应灯亮起,照得四周白花花的,极不真实,像酒后的世界。
车停在江边的长楼梯下,但许城拐个弯进了老街长巷,拿了根烟点燃。
他沿着小巷一直走去公交站,走着走着,皱了眉。他一周前给市政打过投诉电话,可路灯竟迟迟未修。
他再次拨了个号码,这次表明身份。对方说立刻处理。他将上次提过的另一个建议又提了一遍。对方也一并应下。
挂了电话,他独自坐在无人的公交站点。
夜深霜寒,这时间,最后一班车已发走。他像在等一趟不会再来的车。
十二点了。许城仍不急着回家,他最近失眠症加重,回家无甚助益,不如在外吹冷风。
一根烟燃尽,他再度掏出烟盒,只剩一根了。
他近期抽烟也格外凶,不是个好现象。
他拿起最后一根烟瞧瞧,没所谓地笑了笑,低头点燃,微弱的火光照亮他的眼,一贯锐利清明的眼睛里,难得疲倦。
青白的烟雾笼着他的脸庞,他眼神放空,无尽的迷茫。
姜皙的很多反问,他接不住,像无法徒手接住暴雨夜流泻的雨水。
他需要搞清楚,自己对她究竟是何种情感:究竟是愧,还是爱。所以与她重逢后,他很多次试图回想她消失后他的心情,回想那个夏天,跟李知渠争吵的那个夏天,但一些都很模糊。
这些年,也不曾有一个关于那个夏天的片段或回忆跳入脑海。像一片被抽走的真空地带。
又一根烟燃尽,许城伸手摸兜,意识到烟早没了。
他将那纸盒撕开,展平,折叠起来。烟盒很硬,不好叠。但他还是一下一下,叠了个硬硬的小纸船。
他渐渐平静了,盯着那小船看了会儿,起身扔进垃圾桶,走进了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