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周五, 明图湾发现了新尸体。初步推测死亡一个多月,钝器击头而死。DNA已拿去比对。

天湖区老杨队大夸许城,说他神了, 问他从何得知。许城给指了方向:王大红描述的“浓眉鼠眼”人有重大嫌疑。埋尸时间很可能是2月2日凌晨1点左右。

同时,前一具尸体对比结果出来, 正是去年夏天失踪的毕业生陈頔。

目前两案都由区公安处理。许城并无保留,将已知所有信息告知。

下班后, 许城给姜皙打了个电话。他记得她今天是白班。

并没等多久, 电话接通:“喂?”

她的声线穿过听筒, 贴在耳边,有种距离很近的错觉。

“在哪儿?”他说, “有点事情找你。”

“蓝屋子, 等会儿要带添添去坐船。什么事啊?”

“见面讲。”许城的车刚好开到附近,“我马上到了。”

“噢。”

今天姜皙下班后,直接来了蓝屋子。

学校下月招生, 需要展板。上周,潘老师无意说起画手约稿价格高昂。姜皙便说, 她可一试。

今天来交稿。潘老师看了她平板里的图, 直呼喜欢。

户外展图无需复杂图像,不难, 也不必炫技, 但她的配色非常舒服,叫人身心愉悦。很贴合学校想给目标受众营造的舒适、可信任的氛围。

潘老师意外:“西江,你还会画画啊?”

“以前学过一点儿。不过绘图软件是刚学的, 手有点生。”

“哪里生?我不懂艺术,觉得特别好看呢。”她小声,“比我们学校外聘的美术老师不知好多少。”

潘老师要给她付钱, 姜皙婉拒了。姜添在这儿被老师们照顾得很好,她帮学校做点事儿,也是应当。

潘老师感激她心地好,又盯着她看。

姜皙莫名:“怎么了?”

“你刚去涂口红了?这颜色真好看。”

姜皙脸顿时一热,结巴了下,说:“是润唇膏,买成了有颜色的。”

“好看呢。我还以为你要去约会了。”

姜添还要练会儿笛子。姜皙和其他志愿者一道整理活动教室。

自闭症患者很多时候难以接收和处理哪怕最基础简单的指令,教育器材扔得到处都是,整理很费时间。

姜皙拿筐子装积木,一旁,几个整理图书的学生志愿者窃窃私语,时不时朝她看一两眼。

她察觉到异样,但不好奇,也没开口询问,安静做自己的事。

几个大学生见她没反应,也无趣了,可一个平日大咧的忍不住,说:“西江姐姐,姚雨又去陪程添了诶,你不去看看?”

正俯身的姜皙抬了头,没明白:“看什么?”

几人交换眼神,笑起来。

“你不怕出问题呀?”

她愈发困惑:“什么问题?”

“姚雨以前是做那种事的,你不知道吧?”

姜皙脸上表情很淡。

对方以为她没懂,索性挑明:“她是卖的。你——”

“她是我朋友。我不喜欢你们说这种话。”姜皙语气微凉,“以后不要再说了。”

姜皙平时话少,看着温柔,跟谁说话都细声细气。几个学生第一次见她这样,都愣了。

“是真的,我没造谣。她不晓得跟多少人睡过,做了好多脏事,我担心你和程添被骗。”

“真的假的又怎么样?”姜皙反问,“她年纪那么小,比你们都小。就算以前做过什么,也是生活把她逼得没办法了。她没有你们幸运,小小年纪,人还没成长就没了庇护和依靠,连个安稳的家都没有,被生活磋磨。这样的人,在你们眼里,很可笑很可欺吗?”她很少和人理论,停下,微吸了口气才继续,“……已经过去的事,非要把人的旧伤疤翻出来,到处抖,你心里又干净多少?”

她一番话并不严厉,也不气愤,讲得平静柔和,却余音震心。那学生顿时面红耳赤,其余几人也低头垂眸,尴尬地散开去。

姚雨站在门外,紧咬嘴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姜添在她身边,有些困惑,想了想,不明白,干脆低头琢磨他的笛子。

姚雨转身要走,却见许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旁,眉心微蹙着,显然听到了里边的话。

姚雨原本还好,一见到他,眼眶红了,匆忙跑开。

许城跟上,叫了她两声,第三声提高音量才把她叫停。她站在一株杏花树下,难过地拿袖子擦擦眼睛,赌气地说:“许警官,你不用安慰我,是我活该。”

“我没想安慰你。”许城说,“这就是你的过去,你得面对。”

姚雨怔了怔,泪止住。

“已经改变不了的事,还纠结什么?不过,人不会一直活在过去,未来也还能改变。”

姚雨情绪平息了些,怅然道:“还好程添添是个傻子。”

“他不是傻子。”许城说,“不过他的确不懂。你要是担心在他面前丢脸,没必要。”

这话一出,姚雨眼泪又涌出来:“西江姐姐知道了呀。我还害她听了这些脏话。”

许城默然半刻,说:“我倒觉得,她早就知道了。”

姚雨惊讶瞪眼:“啊?”

“她很敏锐的。”许城说,“你别有思想包袱。像她说的,姚雨,如果你在她们的位置,现在的你会很好。当然,你现在本来也挺好。”

这话说得像绕口令,但姚雨懂了。

可她还是难为情,想自己消化,就不陪程添去坐船了。让许城转达。

结果,姜添很失望,很费解,还有点生气。他难以接收任何计划外的安排,说好了姚雨也会去坐船,但她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

他非常焦虑。

去码头的路上,姜添问:“小雨不高兴了吗?”

许城开着车,说:“没有。轮班的同事临时有事,找她帮忙。”

姜添在副驾上自言自语:“我觉得她不高兴。”

“有吗?我没觉得。”

“有。她不高兴。”

许城耐心答:“那我就不知道了。你下次问问她吧。”

许城看了眼后排的姜皙,她垂着眼不说话。

许城于是岔开话题:“添添,等下你想自己走上船,还是坐在车里上船?”

姜添果然转移了注意,兴奋道:“车里。我还没有坐在车里上过船呢!”

许城微微挑眉,上次和易柏宇一起,怎么不坐他车里上船。

许城没忍住,笑意弥漫到眼睛里。姜皙从车内镜看到他的笑眼,竟一眼看穿他心思,无语直勾瞪着他。

许城瞥一眼镜子,微笑:“你给学校画画了?”

“嗯,这你都知道?”

“潘老师拿图给校长看,我瞟了眼,感觉是你画的。”

“老师们都很照顾添添,应该的。”

许城蹦出一句:“我也很照顾添添啊。”

镜子里,姜皙眼神在问:所以?

“什么时候给我画一张?”许城说。

她匆匆移开眼神,他揣测是否唐突了时,她却低声应了:“下次吧。”

那一长条镜子里,男人的笑眼弯成月牙。姜皙觉得车里热,摁下一条车窗缝,让风吹吹发红的脸。

抵达码头时,正值落日时分,半颗红红的太阳安放在山峦上,暮色温暖。

车在通往船只的斜坡上排队,俯瞰着前头的车辆一辆接一辆慢慢驶上船。长江两岸,车水马龙。

姜添趴在挡风玻璃前,眼里闪耀着光芒。

汽车驶上船时,在坎上颠簸了下,又咚咚咚一溜儿驶过防滑带,在船员指挥下排到一辆农用三轮车后,刚好在船栏边。很快,有车停到他旁边和后侧,像整齐排列的小盒子。

姜添左看右看,脑袋转来转去,对一切新奇的体验都很开心。

姜皙望着他孩子般的笑脸,眼里染了丝温柔笑意,在后视镜里再度撞到许城的目光,又匆匆移开眼去。

许城熄了火:“添添,要下车玩吗?”

“嗯。”姜添解着安全带,忽问,“许城哥哥,那个姐姐是谁?”

许城没反应过来:“哪个姐姐?”

“卷头发,化妆,抽烟,高跟鞋,拎着包包。”姜添记忆力惊人,“去年,我在船上看到你,还有那个姐姐。”

“……”许城说,“一个朋友。”

“像我姐姐一样的朋友吗?”

许城一愣:“当然不是!”

后排,姜皙已推门下车。

许城看姜添:“你小子!坑我。”

姜添:“啊?”

许城拍了下他的头:“下去吧你。”

姜皙立在栏杆边,脚下青色的江水起起伏伏,拍打船舷。姜添走到她旁边,仰头望船旗,心无旁骛。

许城缓步走到姜皙右侧,只隔了一个拳头的位置,离她很近。她没挪走,很专注地看江水。

许城便心情不错,四处看看,船上已装满车。渡口坡道上栏杆放下,还未上船的车辆静候等待。

几个年轻人飞快跑下坡,赶着上船。船上,工作人员招呼:“跑快点!要开船了!”

年轻人在暮色里疯狂奔跑。

一时间,整条船上的人都观察着飞跑的行人,凑热闹地喊:“加油!快跑啊!”

年轻人狂奔着冲刺而下,终于一跃跳上船,把甲板踩踏得哐当响。

船头的人鼓起了掌:“耶!”

一片笑声。

许城不禁莞尔。侧头一看,姜皙目光也追随着船头小小的善意的喧闹,眼神放松,嘴唇抿起浅浅的弧度。

那时,江上渡来的春风拂着她的发丝,掠过她白皙柔软的面颊。

他恍惚觉得,那发丝像是轻撩在他心上,触不可及,留下一丝涟漪。

她捋了下耳边的发,但那风在逗弄她,又掀起一缕碎发来,挠着她长长的睫羽。她在鬓角处胡乱抓了几下,抓不到,

莫名地,许城伸手,勾住那缕发丝,替她揽到耳后,女孩的耳廓柔软微凉。两人的手轻撞到一起。

姜皙怔住,懵懵地看他。耳朵边迅速变红。

“嘟——”一声船笛响,开船了。

许城生平头一次被船笛声惊到,吓得心怦怦跳,心虚地挪开目光。

姜皙抿唇,迎风转过头去。

姜添望着渡船离岸,突然不高兴了:“小雨没有来。姐姐,她们为什么说小雨脏?”

姜皙张了张口,有些不知所措。

姜添不服气:“我看了她好久,没有脏。小雨很干净。”

姜皙答不上来,求助地看许城。许城刚要开口。

姜添说:“因为她和别人睡觉?”

许城嘴巴闭上了,无声看姜皙,表示他爱莫能助。

姜皙说:“添添,这是过去的事了,不能说明什么。你不要再提了。”

“睡觉怎么了?”姜添还是不懂,困惑极了,“姐姐,你以前也和许城哥哥睡在一起啊。”

姜皙:“……”

许城:“……”

姜皙哑口,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匆匆转头又撞上许城笔直深深的眼神,他竟隐隐雀跃。

她垂眸:“别说了。”

姜添满心疑惑,哪肯住口:“还有肖谦哥哥,你也跟他睡在一起。”

许城的心蓦地一沉,微微刺痛;姜皙的嘴唇在凉风中颤了颤,说:“姜添,你再讲一句。”

姜添满腹委屈地闭了嘴,生着气扭头去看江水了。

姜皙的脸颊在暮色中平静微白。太阳已彻底落下,山头只剩浅浅的霞。

江水无声流淌,两岸景色寂寞地划过。船上,有小贩经过,问要不要买个玉米。许城回头,摇了摇。

船行到江中心,暮色笼罩,许城观察她,见她脸色无恙,轻声:“姜皙。”

她正望着江水出神,倏然抬眸,眼神雾蒙蒙的,望他半晌才聚焦:“嗯?”

许城很淡地笑:“我一直想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

“肖谦。”

她垂眼:“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

“有什么好好奇的?”

他笑容浅浅:“你的丈夫,我怎么可能不好奇呢?”

春日傍晚,太阳一落,江上的寒气就上来了,皮肤上一片冰凉。

很久了,她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两个“很好”。

许城心是疼的,沉默许久,笑了笑:“那我是比不上了。”

姜皙不语,望着船头白浪翻滚。

其实,许城无数次希望,肖谦是个好人,对她好,很好很好;可听到她明确笃定地给出这么一个答案,他的心又像是挨了一闷拳。

怕那人对她不好,让她受苦;又怕对她太好,致她感情太深。

他果然不是个好人。

姜皙想起他今天来的目的:“你有什么事啊?”

“啊?”

“你不是说有事讲吗?”

“哦。”他回神,“这几天,天湖区公安可能会联系你。”许城简要讲了明图湾的事,说袭击她的幕后人还牵扯在其他案件里,“你到时有什么答什么。不用害怕。”

姜皙眉心微蹙。

“怎么了?”

“关于姜家的事,我要说吗?”

“姜皙,我不能教你这些。”他停了一下,“看你自己。”

姜皙点点头。

许城又郑重道:“还有件事。”

“什么?”

“你清明要不要跟我回趟江州?”

“啊?”

“今天接到江州殡仪馆电话,他们要搬迁了,存放的骨灰最好去领回来,怕中途损毁。”

姜皙的目光一瞬像凝聚了力量,变成了实体,紧紧攥住他。

“你哥哥……清明可以动土,这次回去,让他入土为安吧。”

姜皙的眼睛在风中发红:“他还在吗?我以为被扔了。”

“他是你哥哥,我怎么可能乱扔?”

她飞速转过头去,但许城还是看见一大颗泪珠从她下巴上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