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长方形小桌上, 两菜一汤:鲫鱼炖豆腐,芹菜牛肉丝,木耳炒山药。

是他喜欢吃的菜。许城喝下第一口鱼汤, 鲜美又温暖。

两姐弟坐一边,许城坐另一边。姜添看书上瘾, 一手抓饭碗,一手翻书。

姜皙说:“添添, 吃完饭再看。”

姜添沉迷书里, 没听见。

姜皙将他书抽走, 姜添刚看到兴起处,不满:“你干嘛呀!”

许城看他一眼, 准备抢书的姜添收了势, 低头扒饭,很不高兴。

许城说:“添添,现在六点, 晚上十点半睡觉,你还可以看四个多小时。不着急。”

姜添歪头心算, 发现他说的对, 四个小时还很长呢,于是满意了。

姜皙垂着眼睫, 看不见情绪。

许城轻声:“你怎么找到菜市场的?”

“问小区保安啊。”她低声, “我又不是没长嘴巴。”

许城就很浅地笑了下。

“你笑什么?”

“没什么。”

“你眼里,我还是以前那个傻姜皙,什么都不懂, 什么都不能自理吗?”

他一愣,摇摇头,因嗓子疼, 几乎在用气声说话:“我知道你现在很厉害,什么都能靠自己。”

姜皙不作声。

他又补一句:“你以前也不傻,不是傻姜皙。是乖姜皙。”

乖这个字顺口说出来,有丝说不清的意味。

姜皙脸微热,低头扒饭,又匆匆往姜添碗里夹了芹菜。

一顿饭,三人吃得安静。

许城其实想聊点什么。他感觉此刻姜皙不排斥和她说话,机会难得,他很想和她多说点儿。

但他嗓子更疼更哑了,可能因为进食,身子也发热,脑子转不太动。

三人将饭菜收拾干净,不多不少,量刚刚好。

许城帮忙洗碗,姜皙本不让,但他不由分说抢了水池前的位置。洗衣机刚好在那时滴滴叫唤,姜皙去处理。

这时候,窗外的常青树剧烈地左摇右倒,大风震动窗栏。这季节反常得很,又要下暴雨了。

许城得赶紧下楼。

看这架势,雨来了,伞挡不住,走去停车处那段路得淋雨。

他将碗筷晾好,走出厨房;阳台上,姜皙已将藕粉色的床单被罩悬上晾衣杆,她双臂张开,抻扯着床单褶皱。

她穿着件米色的紧身毛衣,细腿牛仔裤,身形纤匀;头绳不知什么时候掉到地上,一瀑长发随着她抚平床单的动作,灵动地摆动着。

床单后边,是天地变色了的窗外。昏昏夜色中,树影疯摇,摧天动地。室内他们的光影印在玻璃上,薄银般一层,很安静,也很温馨。

像不属于他的梦中的场景,恍惚像……家。

突然,电闪雷鸣,暴雨骤降。

玻璃背面很快打满雨点,可屋内依然静悄,姜皙不受干扰地整理着床单,确保边边角角都晾得平整了,才将晾衣杆摇升上去。

她回身时,许城赶忙低头,提起脚边的行李箱,指了指门,示意他走了。

姜皙问:“你不拿伞吗?”

家中就一把伞,他拿了,明早要是还下雨,她就没有了。

他说:“风这么大,打伞也白费。没事,车离得不远。”

姜皙盯着他看,微蹙眉。

“怎么了?”

“你脸很红。”

许城摸了下脸,手和脸都很烫:“没事。”

但姜皙已走到门边柜旁,指着一个贴着红十字的小箱子,问:“里面有温度计吗?”

那是单位上发的家庭医疗包:“有。”

她翻出一支电子温度计,递给他。

许城把温度计夹到腋下,拽出柜底下的换鞋矮凳,人沉沉地坐上去。等待测量的功夫,他弓着背,垂着头,有点累的样子。

姜皙站在柜前,无声等待。

外头持续刮着风,暴雨如注。一分钟到,温度计滴滴叫了声。

取出来一看,显示39.2度。

这么冷的天,他狂奔去火车站,出了一身热汗,又兜头在站台上淋了暴雨。不生病就见鬼了。

姜皙吃了一惊:“烧成这样,你没感觉吗?”

火车站那一场,他魂儿都没完全回来,哪还有心思管什么感觉。他递还给她:“没事,吃药睡一觉就好。”

温度计回到姜皙手里,带着他火一样的体温,烫手。

“你那边没药吧?”她从急救箱里翻了盒退烧药,要交给他,想到什么,迟疑了下:“你那边铺床了吗,有被子吗?”

许城没答话。

姜皙也沉默。

许城撑起身,刚推开门,屋外的冷气渗进来。

姜皙上前一步把门带上,没看他:“雨这么大,淋不得。”

主卧床大,姜皙姜添两人各一床被子就能睡。许城睡次卧。他吃了药,头昏脑沉,不到八点就入睡了。

夜里姜添看书,姜皙也看书,背会儿英语,又学数学和语文。但今晚静不下心,说不清的燥。

她翻出钱包,抽出肖谦的照片看了看,勉强又静下去。

因风大雨大,两姐弟很早就睡下了。

姜皙睡到半夜,被爆裂的雷雨声掀醒,迷糊间听到隐约的呼唤。

她钻出被窝,在刺骨的寒气中打着哆嗦披上外套,拄着拐杖走去客厅。没拉窗帘,小区的路灯光透进来。还算亮堂。

她轻推开次卧门,床上的男人在痛苦呻.吟,嗓子里发出咕噜咕噜干涸的吞咽声。

光线到了这边递减,晕染一小方卧室。床头的杯子见底了。

姜皙去厨房提来暖水瓶,又去客厅端来凉水壶,兑了杯温水,推推床上的人:“许城,喝水。”

许城烧得迷迷糊糊,听见“水”字,本能地以肘撑床,艰难抬起上半身。

姜皙扶住他后背,沾了一手的热汗。

玻璃杯喂到他嘴边,他渴极了,咕咚咕咚一杯水灌了个底朝天。

人重重倒回去,嗓子里溢出长长一声叹息,像凉水泼在盛夏正午沙地上冒起的青烟。

姜皙又兑了杯水,再次喂他,他这回喝掉大半杯,脸偏去一边,呼哧喘气。

她将他放倒,又往杯子里添满开水,预留着,放到他夜里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

“许城。我把水放这儿了,你晚上要喝自己拿哦。”

他不知听没听见,没反应。脑袋朝一边偏着,脖子上的筋络拉扯成紧绷的线条。

“许城,水放床头了啊。”姜皙又说了一遍。

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已手脚冰凉。

她扶住床边的拐杖,起身要走,男人的大掌突然从被子里钻出来,火钳一般攫她细腕,将她扯跌到床边。

拐杖哐当摔地,外套也滑落床下,姜皙单薄的吊带短裤暴露在冷夜里,打了个抖。

他似乎在梦里,干哑道:“别走。”

他很伤心:“你怎么又走啊?”

姜皙掰他的手,病中的男人跟她较上了劲,不松。

姜皙又冷又热,急了,幅度加大。他突然弹起上半身,朝她腰部撞过来,手是松了,但双臂抱紧了她的腰,脑袋也埋进她腿腹中。

一股蓬勃热气骤然缠绕住姜皙,直扑她小腹。她止不住地发颤。

“你冷吗?”他迷糊地问,口鼻溢出滚烫热流,往她腰间、腿间喷涌。

“不冷。”她四肢冰凉,肚子却在发烧,耳朵也烫,慌乱想解开他缠在她腰间的手臂。可他明明看着精瘦,臂膀却重得要命,像船上成捆的缆绳。好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费尽力气想拆解,把他惹烦了,遭到他强烈反扑。

“你冷!”许城倏然强撑着坐起来,将她提溜上床,整个儿裹进他热气腾腾的被窝里。

姜皙心惊!

他从背后搂紧她,双手包裹住她一双小手,像捧着莲花,喃喃:“姜皙,你手冷得像冰块一样。哪里不冷?”

发凉的双手瞬间注入暖流,姜皙没来得及反应,他一手将她双手裹住,另一掌沿着她右腿膝盖抚摸下去,将她发凉的小腿折过来收进厚厚的被褥里。

他滚烫的手掌握紧她冰秤砣般的小脚,又搓又捏;嫌升温慢,干脆将她脚丫一股脑儿塞在他坚实的大腿底下压住。

郁勃的蒸腾热气穿透她脚底板冰凉的肌肤,热流直抵她心头。搅得心尖儿直颤。

他发着烧的身体和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热气腾腾。她穿得薄,他也只穿了背心,两人的皮肤肌理胡乱而亲密地熨贴在一起。

姜皙想挣脱,但此人烧得稀里糊涂,跟他较劲是徒劳。

况且,

真的,好暖。

她觉得自己身体那一层冰凉的外壳在软软地融化。

窗外,凄风冷雨交加;昏暗室内,静谧安宁。

“江江。”

他又这么唤她了。

“江江。”许城下巴垂搭在她肩上,嗓音模糊,“别走。”

他鼻息灼热得要命,倾倒在她脖颈和肩膀。姜皙缩了缩,想拉开距离,他却一把将她箍得更紧。呼吸如岩浆般往她耳朵、脖子、胸口里灌。

姜皙止不住发颤,小腹不受控制地发热。

她闭了闭眼,咽了下嗓子,身体一动不能动,挣脱不开他。她觉得自己胸口冒汗了。

“你以为我会放你走?”他含混咕哝,“哪怕绑着你,扣着添添,都不让你上那趟车。可我看你站在那儿,没动。江江,你不知道我多高兴。”

他嗓子哑得几乎分辨不清:“你也舍不得我,是不是?”

“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姜皙没有回应。

他等了会儿,咕哝:“你今天走,跟易柏宇告别了没有?”

姜皙自然没理他,他都烧成这样了,脑子里怎么还想着这种稀奇古怪的事。

“有没有?”许城抱着她晃了晃,姜皙才勉强平复的心被他摇得簌簌直颤。

他很委屈:“你说呀。”

“没有。”姜皙的手心、大腿、前胸后背都被他捂出细汗了,感觉到他的重量渐渐压到她身上,他的呼吸也均匀粗沉下去。

“真没有?”

“没。”

他的脸原贴在她下颌和脖子上,所以姜皙感觉得到,他无声地笑了,自己哄好了自己:“那好吧。你的不告而别,我不生气了。”

姜皙无言良久,轻声:“何必呢,许城。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人命,不可能有好结果。你有方警官方筱舒,我有我哥哥和阿文,还有肖……我们这样,对得起谁?”

他没声儿,意识并未接收到她的话。

“江江,”他迷糊说,“我想回船上去,你还记得我们的船吗?你是不是忘记了?”

蓦地,姜皙内心猛震。

他喃喃说着,竟无意识去吻她脖子,抿舔她耳朵。姜皙惊骇,一股酥麻感直冲天灵盖,立刻挣开他。

他失去意识,倒在床上。

姜皙匆忙给他盖好被子。离开被褥那一刻,寒气侵袭,叫她浑身发抖。她打着哆嗦,披上外套,匆匆离去。

回到床上,钻进自己被子,她心跳如鼓,小腹绞紧般发热发痛。

她闭紧眼睛,在被子里蜷成婴儿的姿势。有些痛苦。

应该上那辆火车的。理智给了无数个理由,疯狂将她往车上推;可本能的情感强如磐石,将人狠拽在原地。

*

次日早晨醒来,许城烧退了大半。出房门就闻见白米粥的清香。姜皙在厨房里煮粥。

许城把暖水瓶放回去,问:“你昨天去我房间了?”

“嗯。你说要喝水。”姜皙舀着粥,头也不抬。

许城往碗里放汤匙:“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姜皙抬头,目光淡静:“喝水……奇怪吗?”

许城摇摇头,端着粥出去了。他感觉做了个奇怪的梦,姜皙在他的被窝里,居然乖乖任他抱着,他还——轻咬到了她的耳朵。

梦得跟真的一样。

许城心想,自己是不是对她饥渴得有点……太不轨了。可……这么好的梦,也没梦得更长一点。

他吃完早餐洗漱,从行李箱里翻出电动剃须刀,对着镜子刮胡子。家里只有一个洗手间,姜皙进来拿毛巾,撞见他正仰着脖子刮下颌。

姜皙匆匆看一眼,也没问他,他自己回答:“警察。不能留胡子。”

姜皙一脸“我又没问你”的表情,出去了。

其实,莫名……很性感。

她红着脸摇摇头,不去想了。

从这儿去姜添的学校顺路,去姜皙的餐厅也不绕太多路,许城提议送他俩去。姜皙不想麻烦他。许城说好吧,转头就问添添要不要坐哥哥的车,姜添立刻兴奋地坐到车上去。

姜皙连他衣角都没抓住,只好上车。

驶出小区,路过公交站,许城说:“103路车,往前直达蓝屋子,往后临江梧桐。你以后上下班,接送添添,不用转车,很方便。”

“嗯。”

许城看一眼路的左侧:“菜市场你知道了。这家便利店能交电水费和燃气费,户号我等下发你。”

“好。”

“但这家便利店价格偏贵。前面那家超市好点儿。”

姜皙看向前方:“嗯。”

经过路口,许城又说:“那是个大型商场,里面有玩具城和游乐区,有空可以带添添去玩。”

她点点头:“好。”

后排姜添听见,立刻问:“许城哥哥,你能来和我们一起玩吗?”

“能啊。”许城看了眼后视镜里的姜皙,她观察着路线。他说:“我有空就带你玩。”

蓝屋子学校不远,姜添到站时,许城掏出手机,适时地说:“我们加下微信。”补充一句,“我好把户号发你。”

姜皙扫了他,添加上。

姜添一走,车上就只剩了他们两人。

许城专注开车,姜皙认真看窗外,有一会儿没讲话。

等转上主干道时,许城忽问:“这些年,你见过邱斯承吗?”

姜皙处理了几秒,扭头:“为什么问这个?”

“你被袭击那天,思域会所的一辆商务车在桥上停了半小时。”

“你怎么发现的?”

“查监控……”许城有些无奈地笑了下,说,“姜皙,这不是重点。”

许城说,虽然其他人觉得这是巧合。但他直觉,策划绑架的幕后人很可能是思域总店的客人。不过这会所一向难搞,很不配合。

“你有什么,尽量告诉我。王大红背后,可能还牵扯别的命案。”

“你去城中村那天,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再见到他。”她顿了一下,“你来之前五分钟,他走。”

许城的车很快停去路边,有些吃惊地盯着她。

“嗯。他恨姜家,恨哥哥,恨我。”

许城脸色很差了,语气倒听不出来:“那你觉得——”

姜皙知道他要问什么,摇头:“他给我感觉,他心情不好了就会来骂我几句;但别的,不像。”

许城沉默了会儿,突然问:“肖谦去世……”

姜皙再次摇了头:“如果是他,他不会等这么多年才找到我。”

许城之前也隐隐觉得,邱斯承找到姜皙的时间刚好和他重叠,太过巧合了。

他眉心拧得很紧,掏兜,递给她一张纸条:“有你觉得不对的人吗?”

十来个人名,都是在誉城政界商界有头有脸的江州人。

姜皙只看一眼,心中狠狠一沉。邱斯承的名字在上面都显得无关紧要了,因为剩下的每个都很有分量,连她都听说过的人物。有许城的熟人、朋友、同僚、甚至上级、领导……

光是列这个表,她都怀疑,他是不是疯了。

到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他心里确保她安全的执念有多深。

可这些人,哪怕跟她的事毫无关系,又哪里经得住他去查?他这么不计后果地搞下去,绝对会给他招来祸端。

她忽地又想起那场大火,那片水底;预感昨天她在车站的停留,会酿成大祸。

而她确实分辨不出究竟谁有可能是主使:“许城,我不在誉城的时候,也碰到过类似的事,那些人和誉城这些没关系的。你别——”

许城忽然伸手,摸了下她的后脑勺。

姜皙一愣。

他笑得很浅:“你别怕。没事,我就随便一问。”

*

邱斯承结束一场部门会议,刚走进办公室,杨建锋递给他一部手机,说那位来电了。

邱斯承回拨过去,对方开口便是:“许城盯上思域总店了。”

邱斯承一愣:“为什么?思域怎么招他了?”

“他办案一向天马行空,别人完全想不到的线索,他都能联系起来。我跟那头说了,最近都不去了,避嫌。”对方声音沉了,“还有,那件事没问题吧?”

“没问题。”

“人埋在哪儿?”

“不是你交代,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那头笑了下:“行。你办事,我们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