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行驶上主干道, 许城迅速用车载电话联系老城左巷派出所,跟那边同僚紧急说明情况——程西江前不久才遭袭,这次她弟弟突然失踪, 绑架的可能性极大。
对方挺配合,说马上派人去看看。
“看看恐怕不行。得把景丰山公园封起来。”
“搜山?”对方吃了一惊, “人手哪够?”
“够。不用搜山。”车刚好停在红绿灯前,许城点开手机地图, “景丰山很小, 月亮型。外圈贴着沿江路, 山体不到一千米。里圈大概七百米,起点是老街长巷, 剩下是外头的春平路。
沿江路没岔口, 平时车也少,路两端拉警戒线,检查车辆。这边解决了。
春平路那边马上晚高峰, 车会多起来,不要紧。从景丰山下山的大路两条;小路三条。在路口蹲点, 拉警戒线。警车来回巡逻, 一定要鸣笛。起震慑作用。
整个景丰山环山最薄弱的一环是长巷,那地方楼多树多光线暗。如果我是他们, 大概会在路灯亮起, 也就是五点五十分前的最后两分钟从山上溜进长巷,斜插进老城区。
但长巷一眼能望到头,两个体能好、眼力好的警察就够了。”
许城说完, 补了句:“出警的人全部穿警服。”
那头被他这清晰严密的部署震了震,反应过来:“景丰山下山的小路有三条?不就两条吗?”
他们是辖区基层,对那些爱翻野山、不走寻常路的游客踩踏出来的小路门儿清。
“罗平西公交站牌后边还有一条, 今年新踩出来的。”许城过去几月把姜皙家附近全部踩点,摸排得跟掌纹一样清楚。
他打方向盘,上了高速路。西边的天空,一片艳红。
“可怎么确定人现在还在山上?”
“沿江路和春平路都有摄像头,从长巷混入老城区是最好的路。可现在长巷也有摄像头了。上次王大红被抓,如果这次的人跟上次是一伙,他们绝对知道。
程添是个成年男性,不像女性那么好控制。他还有精神疾病,发起狂来两三个人都摁不住。他们得先把人放倒,大概率用了乙.醚。扛着人上下山,至少得三人。目标太大。现在天没黑,人一定在山上。”
许城看了眼高楼上最后一丝阳光,“但天黑后就不好说了。”
“行,我们尽快。等等,这么干,如果犯人在山上,见没路走了,会不会扔下人,装成游客下山啊?”
“对。”许城敛起眼瞳,“警力不够,犯人大概是抓不到了。”
他握紧方向盘:“但程添能救下来。”
*
许城赶到大楼梯时,前方不远处警方已拉了警戒线,排查着来往车辆。
姜皙和姚雨坐在楼梯上,暮色中两张脸皆是惨白,不晓得是吓的还是冻的。
许城迅速下车,打算直接和民警汇合。
姜皙看见他,脸还是呆滞的,人却立刻站了起来。
姚雨也跟着站起来:“许警官!”
隔着几十级台阶,许城神色略肃地望着姜皙,脚步却没停。他没空上来安慰她,径自经过长楼梯,快步去了前方。
姜皙望见他跑到执勤的民警身边,和对方交谈着什么。警灯闪烁,照得他侧脸极白。他很快斜插进小楼梯,往长巷方向去,见不到人了。
她又抱着手臂缓缓坐下。
台阶上很冷,潮湿的江风扑面而来。她又开始发抖。
姚雨搂住她,双臂来回用力抚她的背:“西江姐姐,一定没事。许警官很厉害,一定会把添添找回来的。”
暮色渐浓,脚下的楼梯开始模糊。
姜皙回想,在过去那些年里,她为了养活她和弟弟,一面工作一面无数次忍受他的暴躁、癫狂,被他逼得快要崩溃的时候,有没有一瞬想过,要是没有他就好了。
在无数个她怀疑程添跟她没有半点情感连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把他扔掉就好了。
在那些她被别人伤害、袭击,而他只是缩在一旁的时候,有没有一瞬想过,要是他死掉就好了?
有过的吧……
她把那些想法收回,行不行?
此刻,她身旁这座弯月型的景丰山公园,已在各个关键点上拉了警戒线,身着制服的警察蹲点视察着来往进出的行人。警车来回巡逻,
天越来越黑,楼梯顶上的路灯亮了,骤然将脚下长长的无数道阶梯照亮。
江对岸的路灯也次第亮起,像一座座小台灯静立夜中。
又一轮巡逻的警车从楼梯底下驶过,红的、蓝的光照着姜皙的脸。
可……他从小就跟着她了啊。
捡到他的时候,她5岁,他也才2岁。她牵着他的手,从一个垃圾堆走到又一个垃圾堆,从福利院走到姜家,从姜家逃出,走向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村庄、县与镇、城与市。
一路风雨颠簸,她有过很多的家人、亲人、爱人,每个家都破碎了,每个人都离去了。
只有他一个“傻子”,始终默默地跟在她身边。
那么多、那么长、那么冷的夜路,他一直乖乖陪着她走,毫无怨言。
他说过的,
“添添,喜欢姐姐。”
“添添,永远和姐姐一起。”
大火那天,邱斯承打她,十六岁的他扑上去护她,却被邱斯承一脚猛踹心窝,从此他害怕各种撕扯。
肖谦死后,她没有假肢,没有拐杖,十八岁的姜添背着她走了很久很久的山路。他不知道什么是逃亡,只知道姐姐说,一定要往前走,不能停下。他就背着她一直走,走到嘴巴干枯,浑身颤抖,也一直往前走。
他的睡前牛奶,总要她喝第一口。
她说,我们没有钱,不能买零食,他也乖乖点头。
辗转一个又一个的出租屋,有时饥不果腹,他不吭声不闹腾,只吃一点点,就说饱了,姐姐吃。
在最孤独的路上,他陪着她聊天,说着乱七八糟的傻话;
在最寒冷的夜里,他把她冰冷的手脚捂在肚子上。
如果他真的没有了,未来的路,或许她也走不下去了。
姜皙望着不远处黑绸缎般的江水,盯着那沉默波浪上的冷光,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直到突然,许城出现在楼梯下。
姜皙一瞬站起,眼睛死盯着他。
许城怕她着急,一步三台阶来到她跟前,黑眼睛在冬夜里格外清亮:“找到了。但人是昏迷的,已经从山北门送去医院了。”
“谢谢你。”姜皙想冲他笑一下,可腿脚发软,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跌。
许城眼疾手快,一手捞住她腰,将她人揽进怀里。
她脑袋偏靠在他肩头,浑身无力,手脚软得像棉花。许城索性将她打横抱起,快步下楼梯。
姚雨赶紧跟上。
*
医生说,程添吸入过量乙.醚,已紧急治疗,短时间无法清醒,得在医院观察一晚。
姜皙守在病床边。
姜添在沉睡中,脸色苍白,脖子上有很深的掐痕,脸上好几道被树枝刮破的小伤口。
姜皙很久没这样认真打量过他了,当年,带着他匆匆离开姜家时,他才十六岁,转眼都二十五了。
灵魂却还是小孩子。
一个小孩子的灵魂装在这具成年的躯壳里,跟着她摸爬滚打四处流浪,很辛苦吧?
当初如果把他留在姜家,他或许会被重新送入公益机构,过得比现在更好。
从来都是她需要他啊。
姜皙握住他消瘦的手,将脑袋埋下去,眼泪无声地涌出。
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
*
姜皙无声哭了一顿后,收拾好情绪,从病房出来,许城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两人对视一眼。
她眼睛有些红,表情还算镇定,坐去和他旁边,问:“姚雨呢?”
“说去买点吃的来。”
“哦。”
无话了。
隔壁病房门开,护士端着托盘从两人面前走过。
“哭了吗?”
“也没有。”她匆匆看他一下,遮掩地揉了揉眼睛。
许城并不信她的话,但没追问,只是注视着她苍白而细瘦的手。一时间,他忘了他不该这样长时间的目光不移。
姜皙在他的目光里变得局促,心跳莫名乱了:“你……看我干什么?”
他晃了下神,说:“我只是觉得,你很了不起。”
姜皙目露困惑。
“添添。你把他照顾得那么好。居然比以前还好些。不知道你付出了多少心力。”
姜皙一愣,鼻子发酸。
“记不记得那次,你跟添添一起坐船,我们在渡船上遇见?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再次看见他,觉得他好干净。
头发干净,脸干净,衣服干净,指甲也干净。看得出他过得很好,也教得很好。想一想,都好难啊。”
许城说,“这么多年,一个人带着他,很辛苦吧?”
姜皙不想在他面展露情绪,可喉咙酸涩得说不出话,想张嘴转移话题,两行清泪却先坠落。
更多的眼泪像盈出的小溪,淌过脸颊。
许城心刺啦地疼,不禁抬手,拇指轻抚上她脸庞。他手指一瞬被泪水濡湿,拂过她眼边那颗小小的泪痣。女孩的脸颊很柔软,触感陌生却又熟悉。
她的泪忽然止了,抬眸望住他,一双杏眼湿漉漉,闪着泫然的水光。
时间像停止在了那两三秒,他满眼疼惜,她满目茫然。
姜皙先回神,一瞬红了脸,偏开头去,拿袖子擦擦脸上的泪痕。
许城的手悬在半空,怔了怔,惊觉自己失控,扯扯唇角:“对不起。”
姜皙没做声,很轻地摇了下头。
两人一下都不知所措了。
电梯叮地一响,将他们解救——姚雨拎着一大包吃食来了。
三人去到走廊尽头的休息间。
姚雨拿出打包好的饭菜:“我怕西江姐姐胃口不好,点的清淡的。”
姜皙温声:“谢谢你,小雨。”
“你好客气呀。”姚雨将打包盒掀开,西红柿鸡蛋、青椒牛肉、虾仁玉米。
许城递给姚雨一双筷子,又掰开一副递给姜皙,声音很轻:“你先吃东西。”
姜皙思绪不在脑子里,懵懵地接过去。
姚雨耳朵一竖,她哪里听过许警官讲话这么温柔?!
她看看自己手里未掰开的筷子,再看看姜皙手里掰开了的,暗戳戳瞟了许城一眼。
许城一个眼神过来,姚雨垂眸。
他这趟忙到现在了,才开口问:“你怎么在这儿?”
姚雨很确定,许警官跟她俩说话的语气很!不!一!样!
“问你话呢。”
“我是蓝屋子的志愿者呀。”姚雨以为他责备自己,忙解释,“添添他说很想去玩,我说就玩半个小时。西江姐姐叮嘱了天黑前一定要回家,我准备五点十分就回的。我可没做错事。”
姜皙也说:“不怪她。我临时代个班。刚好小雨在,是我让她帮忙的。”
“我知道。我是奇怪她怎么会认识添添?”许城缓声说完,又看向姚雨,他知道姜添不是那么自来熟的人,“你认识他多久了?和他关系还挺好。”
“关系好和认识多久没关的,看缘分。我们就是聊得来呀。许警官,你帮了我之后,我也想去帮人,就去做志愿者啦,我棒不棒?”姚雨骄傲地邀功。
许城淡笑:“做志愿者是好事,”脸色一转,“但你有好好上班吗?”
“当然啦,你好不容易给我找的工作,我拼命也会好好干呀。”姚雨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
许城放下筷子,掏钱包:“这顿多少钱?”
她赶紧摆手:“不要,我有工资了,我也请你吃顿饭。”
他还是掏了一百,递到她面前:“谁要吃你请的外卖,下次好好请。”
她一下就被糊弄了,高兴地收了钱:“好呀。不过这顿只有85块。”
“剩的当跑腿费。”
“哇,赚了十五。”
两人有来有回地聊着天,撑起了这屋里的热闹;姜皙在一旁安静吃饭,不搭言语。
“你多吃点菜。”许城声音不大,又加了句,“米饭也多吃点。”
姜皙垂着眸,没以为这话的对象是自己。
姚雨倒很自觉拿手肘碰了碰姜皙,姜皙茫茫然抬头:“啊?”
“西江姐姐,许警官让你多吃点菜,米饭也多吃点。”
“我吃了。”她说。
许城夹了几大块牛肉和虾仁到她碗里:“你再担心他,也得把自己吃饱了,才能照顾他对不对?”
姜皙垂下头,看着碗里的菜,闷声说谢谢。
姚雨:“许警官,今天警察好快啊。是不是因为你?我其实以为找不到了的,好怕好怕。马上天就黑了,山上又那么多人,就来了那么点警察,哪里找得到?还是你厉害。”
许城一时没接话。
他不想说这些,叫姜皙有心理负担,也显得他邀功似的。可又希望她能知道一点,弥补一些他在她心里的形象,哪怕一点。
他很无语自己。
明明对谁都利落洒脱的个性,到了她面前,却总拖泥带水、黏黏糊糊。
他没说太多部署相关的内容,只道:“我们做事有我们的方法,找准了,事半功倍。”
姚雨说:“坏人没抓到吗?”
“人手不够。所以部署方案时,重点不是抓人,而是不让人把添添带走。保证他安全,这是首要。”
姜皙听到这话,抬眸望住他。
许城对她说话,声音依然不大,但很确定:“如果和上次幕后是同一个人,我会找到的。”
姜皙抿唇,眼中涌起难辨的情绪,很轻地点了下头。
姚雨看看许城,又看看姜皙,再看看许城,又再看看姜皙,眉心渐渐皱起:“许警官你不对劲!”
“怎么了?”
姚雨不满:“为什么你和西江姐姐说话很温柔!对我说话就不温柔?!”
许城一下呛到,弯下腰去,咳得满脸通红。
水壶离姜皙近,她倒了杯水给他。他咳得耳朵红了,胡乱抓纸杯,从她手指上抓握过去。
姜皙莫名一颤,觉得他像在她心上抓了一道。她收回手,缓缓坐下——他的手,好烫。
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他从楼梯上将她抱上车时,男人的怀抱也是烫烫的。
他灌下一杯水,清了清嗓子:“你吃个饭这么多话?”
姚雨嘟嘟嘴巴,埋头扒饭。
许城脸上、脖子上都是热的,不太自然地看了眼姜皙。而她刚好也在看他,目光撞见,她迅速垂下眼去,不太自在地眨了眨睫毛。
走廊里护士询问:“程添的家属在吗?”
姜皙刚要起身,许城已站起来:“你先吃东西,我去处理。”
“不用——”姜皙的话没有许城的动作快,他人已飞奔出去。
姜皙想跟去,姚雨把她扯坐下:“西江姐姐,就让许警官去吧,他跑得比你快。你多吃东西,手那么瘦哩。”
姚雨把筷子塞回她手里,又盯着姜皙打量。
姜皙莫名:“怎么了?”
“西江姐姐你好漂亮,又好温柔。难怪许警官跟你说话那么温柔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喜欢你呢。”
姜皙轻声:“……没有吧。”
脸却是发热的。
*
护士说医生开了药单,许城拿单子缴费后去药房,取完药与人擦肩时,对方唤了声:“许城?”
许城回头,脑袋处理两秒,笑起来:“何若琳?”
五年前分手后,没再见过面,也没联系过。
两人同时:“你怎么在这儿?”
何若琳微笑:“产检。”
许城看到她微隆起的腹部,朗笑:“恭喜啊。”
“谢谢。”何若琳说,“新闻上看到了,许队天天立功呢。”
许城淡笑:“还行。”没有多的话要讲,他扬扬手中纸袋,“朋友等着用药,先走了。”
“拜拜。”何若琳与他告别,一转身,老公拎着药走来,问,“刚那谁啊?”
“就那位,跟你分手后遇到的那个。”
老公吃惊:“你没说他长这么帅啊。”他顿感压力很大。
“那怪谁?大学四年诶,谁让你毕业就跟我分手?把我心都伤透了。我气气你不行?”
“我哪知道老家的公务员一考就中,家里不肯放啊。可我还不是很快就辞职来找你了。”老公面露忧愁。
何若琳笑着挽他的手:“哎呀你吃什么醋。我跟他没什么的。”
老公还是很忧伤:“我知道你最喜欢看帅哥了。你们……那时感情好不好?”
“一起半年,他工作忙到飞起,见面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何若琳说到这儿,打住了。
那段所谓“恋情”,更像是朋友。不过她不打算让老公完全放心,给他留点儿危机感,也不错。
“还行吧。”她笑眯眯地说,“但早都过去了。”
最终,她又赤诚道:“我爱的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