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 冬。
江州。
汽车驶离老城,经过新城区一条商业街,行人多了起来。
商店已关张, 拉着防盗网。店里灯火通明,假人模特站在光亮的橱窗里, 笑容可怖。
虽是冬夜,便利店、KTV、电影院、游乐场门口时不时有人进出, 夜生活一派繁荣。
某会所大厅金碧辉煌, 门口站了几个抽烟谈事的中年男人, 迎宾的服务生都是俊男美女,在冷风中也身姿挺拔。
卢思源望见窗外繁华, 冷不丁冒出一句:“邱斯承也打听过她的下落。”
许城扭头:“谁?”
“姜皙啊。”
“为什么?”
“我一开始小人之心, 以为姜家害他家破人亡,他想报复。结果他说,他最难的时候, 姜淮给了他工作机会。姜家罪有应得,但姜淮罪不至死, 姜皙也是无辜的;反正他也有钱了, 能帮就帮点。这心胸,要不说人家能成大事呢。当年被整成那副样子, 也能翻身。”
当年姜家垮台后, 邱斯承以极低价接手无人愿碰的辉色娱乐场所,迅速盘活,卖了个好价钱, 带着第一桶金去誉城发展。
他这人有奇缘,结识了誉城思乾货运江运公司老板于平伟的女儿,婚后迅速接管事务, 并坚定转型房地产。这些年,思乾突飞猛进,成为誉城头号大集团,数一数二的龙头企业。其名下的思域娱乐也在誉城服务产业占有重要地位。
他本人各种“杰出企业家”荣誉拿到手软;发迹后不忘回馈江东父老,如今是江州的大慈善家。各类捐款已达数亿。
“哦对,他这两天就在江州,参加一个慈善晚宴。你俩也是奇怪,都在誉城,那么多年也不聚一聚。”
“忙。”许城敷衍地说。
卢思源没在这问题上多停留,转问:“你回来,去看肖老师没?”
许城“嗯”一声,抑住心头刺痛,说:“肖老师她……老了很多……”
五十多岁的人,已满头白发。
两人都沉默了会儿。
当年,姜成辉接受审判,死刑,于次年春天执行。
但春天还没来,李知渠失踪了。在那个寒冬。几天后找到他的车,车上有他“出逃”的行李箱和“收受”的五十万现金。
至于人,至今没找到。
江州城一片哗然。有人怀疑他被栽赃,有人痛骂他也是坏种。有人惋惜认为他去避风头了,有人疑心他逃之夭夭。
只有肖文慧斩钉截铁地说,她知道她儿子已经死了;隔三差五去警局问,李知渠的尸体有没有找到。一问就是九年。
江州人私下都说她疯了,哪有母亲连儿子尸体都没看到,就笃定地说人死了的?
卢思源直挠头:“我一看肖老师那眼神,就难受。可找不到,一点线索也没有。姜成辉死前,警方把吕奇、还有另外几个失踪的线人、记者、别的受害者都找到了。就李知渠死活找不着。”
许城心头又被扯了一遭。
李知渠失踪前小半年,许城和他处于绝交状态。
那年夏天,许城和李知渠狠狠吵了一架,他应该说了很过分、很伤人、很恶毒的话。他去誉城读书后,拉黑了李知渠的一切联系方式。
四个月后,李知渠生日那天,用肖文慧的手机给许城发过三条短信:
「想起两年前过生日,你来我家吃饭,送了我一个笔筒。我现在还在用。」
「小城,是哥没保护好你们,对不起。」
「小城,哥保证,一定给你找到姜皙。李知渠。」
许城看一眼就删了。
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李知渠最后一次和他联系。一个月后,他失踪了。而夏天那场吵架,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和对话。
九年多过去,许城已不太记得姜家倒后的那个夏天他是怎么过的,回忆像一大团迷雾。甚至和李知渠吵架的场景,他也只记得只言片语。一切都很模糊。好像那个夏天被抹掉了。
与姜皙在一起的那年时光,与她发生的许多事,也不太清晰了。
毕竟岁月蹉跎,人生忙碌,人怎可能还记得近十年前的时光?
他只是在早些年,机械地、麻木地、近乎执念地想去找杨杏、姜皙、李知渠的下落。
而一年一年,在一次次失败无果,而生活密密麻麻堆满繁重的工作琐事后,这些事也后退为背景板。只在很偶尔的情况下,突然跳出来扎他一下。像一双很久不穿的鞋,脚一伸进去,才觉鞋底藏着一颗硌人的石子。
回到江州,便是这突然的一扎。
许城没再讲话。
后视镜里那片繁华的街区已缩成一个点。
*
第二天,许城去探视了那个“身残志坚”的姑娘。
对方叫姚雨,刚满十八,没读过几本书,心智幼稚简单得跟未成年差不多。是个许城见多了的典型失足女子案例。
聊天过程中,许城有些不在状态。
他不知道像姜皙那样的人,流落社会上,该怎么过活。这个问题,他从来都不愿去想。以前他甚至翻找过各类匿名画手的作品,也无果。
从派出所出来,他跟卢思源打了个电话告别,启程返回誉城。
他一刻也不愿在江州多待。
冬季潮湿绵密的冷空气无孔不入,冰寒彻骨,叫人煎熬。
车停在渡轮上过江,许城下车去船栏边抽根烟,透透气。
彼时,天空低垂,江水浑浊。
江上的北风呼啸而过,扯起他黑色的短发,寒气跟冰针似的往骨头里扎。
许城微低下头,用力抽下最后一口烟了,烟蒂摁进沙盘里,狠狠碾碎。青白的烟雾划过他冷峭的侧脸。一个男人从他身边经过,他抬头的一瞬,对方擦肩而过。
两人都顿了一下,朝对方扭头。
邱斯承一身黑色大衣,头发剪得短而利落。隔着薄薄的镜片,一双眼睛明亮锐利。和许城记忆里那个沉默优柔的男孩相去甚远。果然,成功是一个男人改头换面的良药。
“许城?”邱斯承当即微笑起来,朝许城伸手。
许城亦伸手,两个男人的手掌紧握了一下:“居然在这儿碰上。”
“你去哪儿?”
“你去哪儿?”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一笑。
许城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先说。
“回誉城。”
“一个方向。”许城笑着调侃,“邱老板生意做大了吧。”
邱斯承一愣,朗笑出声:“经商的起起落落,哪有个定数。不及许队,社会地位高,人脉广,权力大。”
虽多年不联系,但毕竟一个地方的,但凡成了个人物,就没有藏得住的道理。照理说两人同过宿舍,如今都混得不错,动动手指就能找到联系方式。但过去的数年,谁都没有刻意去动手指。
许城想法很简单,他见过邱斯承最落魄最狼狈不堪的过去,不必打扰。
没聊上几句,“嘟——”的一声,头顶上船笛响起,渡轮要靠岸了。
邱斯承说:“回誉城了,有时间一道吃个饭。”
许城说:“行。”
两人互留联系方式,走向各自的车,刚绕过一辆大巴,碰上一个年轻女孩拄着拐杖很费力地上客车。
许城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扶她手肘,邱斯承也同时扶住她手臂。
女孩看向两位绅士,有些受宠若惊,红着脸说了声“谢谢”,上车去了。
许城忽就想起卢思源的那句话:「邱斯承也打听过她的下落。」
许城上车,系上安全带,开车驶上岸。待上了大道,速度提上来。身后一声响笛,邱斯承的车跟他打了个招呼,随后超越他疾驰而去。
江州到誉城的高速路不到两小时,离誉城西收费站还有五六公里时,手机响了,是局长范文东。
当年,许城还在读书期间就因成绩优异进入誉城公安实习,实习期就立了大功,立获当时的副局范文东青睐。待他以最优成绩从公安大学毕业,直入誉城公安,更是奖项荣誉无数。
他是天生吃刑侦这碗饭的,聪敏而心思缜密,意志坚定,立功无数又赶上几次破格提拔,年纪轻轻就做了队长。
而公安系统不像其他单位,是有实权的。又在誉城这特大城市。位置之重,不言而喻。
范文东行事老道,是他工作上的带头人。他年纪算许城半个长辈,但两人相处不像上下级也不像同事,颇像父子。
许城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没想电话一接起,范文东说:“上月给你介绍的蒋部长的女儿,你怎么不理人?”
许城反应几秒,才想起有这么号人物。
上月范文东给他推了那女孩微信,貌似还给对方发了他照片,女孩对他挺热情,但他回复不多,婉拒的意思很明显,女孩就再不找他了。
他以为这事儿结束了,不想还没完。
“老蒋跟我是战友,家风没得说。他女儿我见过,人不错,不然我犯得着管你私事?局里跟你同龄的都成家了,就你还打光棍呢,光荣吧?”
“光荣。”许城说。
“你——”范文东骂了他一句,又说,“你一路下来得罪多少人?这么年轻就坐在山尖儿,多少人想弄死你?”
许城抠眉心:“那不是还有你吗?”
“我能保你一辈子?!要哪天我被人整倒了呢?”
许城眼皮一抬:“那我就弄了整你的孙子。”
范文东一愣,半晌叹息,言归正传:“干我们这行,多条路,工作中多很多便利。道理要我给你讲?”
许城没正形:“干我们哪行?说得我像个花魁。”
“放屁!我就让你跟人吃个饭,不喜欢也好好说一声,做个朋友。别给人留坏印象。”
“行。要那人见了我,印象更差,你别后悔。”
“少不正经!这姑娘事业型的,现在网上风头最大口碑最好那个做严肃新闻的,‘问真新闻’,就是她公司品牌。工作能力很强,她会是你欣赏的类型,你真以为我给你乱介绍?”
“行行行啰嗦死了。”
许城挂了电话,待过了收费站,点开微信,找到“蒋青岚”,打了一行字过去:「有空吃个饭?」
很快有了回复:「哟,还记得我呢。」
许城霎时没了兴致,心想狗屁范文东,给你个屁面子,正要回一句:发错了。
那边迅速来一条:「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呗。」
许城又觉这人有点意思,回:「地点你选。」
蒋青岚:「哼。把我晾那么久,我要吃个贵的,让你破费。」
许城揉了下眉心,只简短一个ok。
蒋青岚选的餐厅意外离许城家很近,且不贵。
离约定时间还早,许城把车停在小区,步行过去。他先到,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手机放在桌面上,悠闲看窗外。
冬天天黑得早,隔着落地窗,霓虹闪烁。
坐下没几分钟,蒋青岚来了:“你好,是许城吗?”
许城回头,目光与蒋青岚对上。
蒋青岚明显愣了一下,坐下时,眼神就从他脸上移开了,几乎不太与他直视,脸颊也飞起浅浅的红晕。
许城倒十分游刃有余,自在而礼貌地问了她喜欢吃什么,点了餐。
蒋青岚精心打扮过,妆容精致,一身名牌。许城则相当随意的一件夹克,牛仔裤。
他不是个冷漠的人,至少外表不显露。给人感觉相当气定神闲,时不时流露出那么一丝漫不经心,却又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
毕竟刑警出身,也不介意聊天。
蒋青岚问起他工作、经历、或是其他一些能在网上查到的事,他往往坦诚以对。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只要碰上私事,他丝毫不泄露,哪怕是一星半点。
比如蒋青岚问:“你这么帅,肯定谈过很多女朋友吧?”
许城就笑:“还行,没有我原以为的多。”
蒋青岚问:“那你原以为的是几个?”
许城微叹:“忘了。”
“印象最深的女友呢,总不好说也忘了吧?”
许城轻笑:“那还是别讲了,要是讲起来忍不住了,今晚开车去把她追回来。”
他笑起来很好看的,干净,清爽,又莫名有点儿欲。右脸颊还有浅浅的酒窝。且因职业关系,跟人说话时,习惯直视对方的眼睛,又黑又亮的眼神,有点利刃的意味,往往叫人心跳加速。
蒋青岚眼神幽幽怨怨,说:“怎么感觉你看着像是渣男呢?”
许城淡笑:“是吧?”
他毫不辩解,略歪着头,眼眸直直地锁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对她的评价毫无所谓。
她又是心动又是憋气:“还渣得理所当然,肯定很多姑娘为你伤心流泪吧?”
许城不以为忤,只觉她这被家人保护得过分直接的样子,有点儿像某个人;可细究起来,却是哪哪儿都不像。
开朗大咧的样子,骨子里更像……方筱舒。
他对她毫不上心,聊天颇为搪塞,却也给足了礼貌。
但一顿饭吃完,她看他的眼神已快要滴出水来。他以晚上加班为由,没继续吃甜品,本想到了餐厅门口就各回各家,但蒋青岚父母家也住这附近,正好顺路。
好在路途不远,很快走到许城家小区。
附近是多个单位部门住宅区,治安极好,许城没有要送她继续走的意思,指了下,说:“我到了。”
蒋青岚站在原地不动,咬了咬唇,问:“我能借用一下你家洗手间吗?”
饶是许城,也有些惊讶,不动声色地轻抬了下眉。
蒋青岚赶紧补一句:“我是真的需要。”
这附近没公厕。
许城也担心她万一说的是真的。让一位女士出洋相,他做不出来。要是假的,他也能把她撵走。便应允了。
没走几步,却见小区主干道上有个熟悉的女人身影。许城敛了眉心。
*
走进楼道,感应灯亮起。
蒋青岚说:“我小时候住隔壁那小区,经常来这边玩。”
许城没什么兴致地说:“是吧。”
蒋青岚听他声音平淡,不似在餐厅时朗然,便观察他,意外发现他的侧脸相当寂寞,甚至有一丝寥落,不知是不是楼道里微黄的灯光作祟。
她再想细看一下,他转过脸来,又是那副随意散拓模样了,淡笑说:“看什么?”
蒋青岚心跳加速,她轻嗔:“看你都不行啊?”
许城没接这茬,手落进裤兜里,嘴角的笑意只剩个虚无的形状,下巴往前微抬了下:“走吧。”
两人走到拐角处,同时停住。
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抱着手站在许城家门口。
方筱仪听到他俩对话,脸上倒没几分惊讶,只短暂地扫了蒋青岚一眼,便盯着许城。
蒋青岚不明所以地看看方筱仪,又看看许城:“这是……”
许城一根手指头挠了挠眉毛,说:“要不……”看方筱仪,“你给我俩自我介绍一下?”
他话说得相当轻佻,方筱仪看他的眼神变得委屈,却没有恨意,但她眼风扫向蒋青岚,刻薄道:“他是我姐夫。”
蒋青岚惊愕地望向许城。
许城对这句话毫无所谓,连半点解释的意图也没有,问她:“还借洗手间吗?”
蒋青岚走了。
许城开门进屋,正要关门,方筱仪抵在门口要进来。
许城随她,径自走到餐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方筱仪追上来,把她妈妈袁庆春叫她送的腊肉哐当放桌上,问:“刚才那个人是谁,为什么深更半夜跟你一起回家?”
“你觉得呢?”许城还有心情笑,说,“回回这么气,不怕把自己气死。”
他坐在凳子上,慢慢喝着玻璃杯中的水。
方筱仪说:“那姑娘看上去很有钱啊。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许城放下杯子,说:“对,我就喜欢有钱的、漂亮的女的。”
方筱仪没能激怒他,倒被他激怒,不免尖刻:“她?不知道涂了几层粉。”
许城一句话:“比你漂亮。”
他一贯这样,心烦,嘴就毒。
方筱仪话赶话:“是吗?也比我姐漂亮?”
这下,许城看了她一眼,在刚才的话里加了一个字:“比你们漂亮。”
她怔了,说:“你是不是早就忘记她了?”
许城道:“我记得她,但只是记得一个好朋友和受害者。我跟你说过,你不信。”
话说到这份上,方筱仪还在摇头:“不对,你明明很喜欢她的。你甚至为了给她报……”
“姐姐你这都哪年的老黄历了?”许城不耐烦打断,抽过桌上一张白纸,随手折叠。
当初,他对方筱舒有过一些朦胧的好感,可惜他尚未搞清楚这丝心意,她就出事了。说起来,他做线人,是悲愤于方筱舒的惨死,但也是想替父亲争口气,想报方警官的恩,想帮哥哥一样的李知渠,更是那股子对姜家无法无天的的愤怒感与正义感。
许城至今仍深深惋惜方筱舒,但对于面前这个跟她一张脸却性格迥异的人,则心情复杂。既觉她难以理喻,又叹她凄苦可怜。
他说:“如果你觉得这样,我就会对你姐姐的案子上心少一点,不会。我没忘了要找杨杏。这么多年了,你不用想方设法给我上眼药。”
方筱仪还想说什么,许城低下头,双手用力地搓了下脸。
她从他身上察觉到一丝很陌生而少见的累,她突然讲不出话了,片刻后,呆滞一笑:“许城,我很怕,杨杏永远找不到了。”
许城折纸的手微微一僵。
会吗?
找不到的杨杏,找不到的李知渠,还有……找不到的姜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