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什么是梦?什么是醒?

卿云躺在榻上,想起了庄周梦蝶的故事,如今,他到底是庄周,还是浮游天地间被困住的那一只小小的蝴蝶?

他想起来了,他已然全都想起来了。

过去,现在,却没有将来。

卿云蜷了个身侧对着床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幔。

边境三州,秦少英拿下了丹州,如今正在儋州同李崇较劲。

结局如何,卿云已看得明白。

李崇是个疯子,他根本不在乎什么长远局势,秦少英放不下秦氏的军队,就已先输了李崇三成。

李崇受困于京中形势,也没法将秦少英一气按死,两人只能是个僵局。

大约是余毒未清,卿云头脑还不是完全清晰,稍一认真思索,便还是会头疼,于是他便不去想那些,只专注于想自己的事。

那时,他抱着同归于尽的死志毒杀李旻,实在是被逼到了绝路。

他不杀李旻,李旻便要杀他。

什么太子齐王,只要皇帝在,谁也保不住他。

他是一条命,皇帝也是一条命,一命换一命,他认了。

如今死里逃生,卿云却是一阵阵的冷颤。

什么一命换一命,谁的命都没他自己重要,他怎么那么傻,为了杀李旻,便赔上自己的命?实在是不值得!

一场死去活来,卿云觉着自己好似是重活了一场,也兴许还是余毒未清,前尘往事在他脑海里变得模糊起来,连同那些爱恨情仇都一样。

他不爱了,也不恨了,如今便只想一件事——他想逃。

身后脚步声传来,卿云知道,是李崇回来了。

真恶心。

卿云低垂下脸,心下仍是难忍恶念。

“怎么没睡?”李崇在床沿坐下,伸手便轻抚了下卿云的面颊,卿云面颊有些热。

“睡不着。”

原先睡得极沉的人,随着渐渐苏醒后,睡眠便少了。

李崇道:“朕陪你睡。”

卿云不动,心下又是一阵恶心。

李崇梳洗过后,带着淡淡清洁过后的香气便上床将卿云搂住了。

卿云觉着李崇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明知自己正在苏醒,还敢夜夜抱着他睡,难道不怕步他父皇的后尘?

哦,不对,李崇心下早已有了防备,是知晓他敢弑君的,不像李旻,他垂泪哭诉,他便真以为他爱他至深,死前还要求他宠幸。

李崇听到怀里的卿云笑了一声,他垂下脸,道:“怎么了?有什么喜事?”

卿云小声道:“宫人说明日早膳吃玉露团。”

李崇听了这般孩子气的话便微微一笑,“那么爱吃那玉露团?朕给你传宵夜?”

卿云不想同他说话,假装低头沉睡。

颜归璞是个绝顶的聪明人,卿云三番两次,言语机锋当中提醒他,他已想起前尘往事,卿云相信颜归璞也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剩下的便是如何通过暗语求助颜归璞,让他助他脱身。

卿云深知颜归璞的本事,这老狐狸无论何时都会给自己留上一条后路,他相信颜归璞大约有那个本事帮他,只不知他肯不肯。

“好徒儿,你如今气色倒是越来越好了。”

颜归璞含笑道,“还是宫里头好啊。”

卿云心下一片冷硬,面上仍笑着,“师父,那你来宫里头陪我吧。”

卿云眼中眸光闪动,颜归璞已品出了卿云的言外之意。

如今这位皇帝可不比先帝,若说先帝对卿云还有诸多约束忌惮,不肯分权,现在位子上的那位可难说。

若颜归璞不肯出手,卿云没什么别的本事,只叫李崇让他滚蛋的本事还是有的,到时他也只能乖乖地入宫,做他的玩伴。

颜归璞倒了茶,含笑道:“师父有空便会来陪你的。”

若有机会,他便帮他。

卿云得了回应,也未在六部多逗留,免得惹人疑心。

回了宫,卿云便在殿内待着,他如今恢复了记忆,要他再作出那种种天真之态,他心下便不由一阵恶寒,只幸好他本便是渐好,不必忸怩作态,只当是在恢复便好。

卿云半躺在软榻上,脑海中竟是一片空茫的白,偶尔也会想起些人与事,只能想的全是已死的,尺素、瑞春、惠妃、长龄、李旻、李照……

死了的人最安全,卿云面上飘飘忽忽的,生死轮回走一遭,他心里头好像是比从前更亮堂,也更寡淡空白了,搞不清楚自己从前怎会有那般深刻的爱恨。

都不重要了,他如今只想逃得远远的,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他已经死过一回,孟婆汤都喝过了,他有那个资格。

宫人们伺候了卿云梳洗,卿云头脑几乎还是放空的,只到了榻上后他便醒了,李崇正在榻上等他。

“你想颜归璞进宫来陪你?”

李崇一抬手便先将人搂在了怀里。

卿云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便是和旁人不同。

“没有,”卿云低低道,“我同师父胡说的。”

李崇的鼻尖在他面上游移,似只是在嗅他的味道,也似是在酝酿要将他吞进肚子里。

卿云心下万般恶心,想躲,又怕让李崇发觉他已恢复。

倘若李崇知晓他已恢复,不管李崇会如何对他,至少是一定会愈加警惕,便更难逃了。

卿云心中抗拒,想到自己先前也是“时醒时不醒”的,便假作发病,由着自己的性子狠狠推开了李崇。

“别碰我!”

卿云回身下榻,腰间却是横拦了一条手臂,被李崇又给按回了床上。

叶回春说得很清楚,那口最要命的淤血卿云已经吐了出来,再没逆血而亡的危险。

李崇对上了卿云漆黑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厌恶,他是恨毒了他了,李崇双手按住卿云的手,嘴角微微一勾,“又发病了?”

卿云一脚踢了上去,李崇一条小腿便压住了他。

卿云狂叫一声,他有满肚子的污言秽语想要辱骂李崇,可真到了喉咙里,却觉着那些话都没有李崇这个人脏,到了最本心的地步,他只有两个字。

“恶心。”

卿云扭头,躲过李崇的视线,“你让我恶心。”

他一面说,一面真的干呕了一声,细长的脖颈像是受不了一般往床下探,雪白的颈子上一根根黛色青筋浮现,他受不了李崇的亲近,满脸都是痛苦地拒绝。

“别碰我……”

卿云气若游丝道,“求求你,别碰我……”

李崇定定地看着他,原来是他想错了,他不是恨毒了他,他对他连怨恨都没有,只有厌弃,或许也是有的,只厌恶到了一定的地步,甚至都压过了恨意。

李崇单手捏了卿云的脸颊,强逼他转过脸同他对视。

卿云一看到他,便闭上了眼睛。

他不想看到他,连多看他一眼都觉着难以忍耐。

“不想朕碰你?想谁碰你?秦少英,还是苏兰贞?”李崇缓声道。

平素听得苏兰贞三字便激动的人却是颤声道:“随便。”

脸颊被两指掐得更疼痛,卿云被迫睁开了眼,睫毛下漏出一点微光,他胸膛微微起伏,一字字道:“随便是谁,哪怕是同猪狗,也胜过同你。”

李崇定定地看了卿云片刻,却是笑了一声,“好,很好,可惜,你的床上只有我,也只能有我。”

话音刚落,他便一把扯开了卿云的寝衣。

“你放开我——”

卿云挣扎扭动,却阻拦不了衣物被撕扯着扔下,脚踝被抓住,李崇压上来的瞬间,卿云却是尖叫着喊了一声,“无量心!”

李崇动作一顿,却见卿云已是泪流满面,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里朦朦胧胧,“无量心……你干嘛欺负我呀……”

卿云哭得抽抽噎噎的,李崇放下了他的脚,将人搂到怀里,“没欺负你。”他胸膛仍在剧烈起伏,身上肌肤发烫,语气却是温柔的。

卿云强忍恶意,抬手搂住了他,控诉道:“你抓得我脚好疼。”

李崇垂下眼,见卿云雪色脚踝上一道鲜明红痕,便抬起手抚了抚,“好了,不疼了。”

“我困了,别欺负我了,”卿云浑身缩成一团,躲着李崇,“我想睡觉。”

逃过了一夜,还有下一夜,他该怎么办?卿云焦躁地恨不能扯自己的头发,李崇去上朝了,卿云下榻便由着自己的性子将内殿砸了一通。

“我头疼……”

卿云砸完,又假装若无其事,扶着额头去软榻躺下。

李崇对他大砸宫殿的行径丝毫不以为意,只在意他发了这一通脾气,身子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叫叶回春来替卿云诊脉。

卿云生怕叶回春会说他已好全了,心下紧张不已,幸好叶回春只说无大碍,未提及其他。

卿云悄然松了口气,却是猝不及防地被李崇又捞到了怀里,李崇面对面地将他抱到榻上,让他坐在他身上。

额头被李崇抵着,卿云双手按在他胳膊上。

李崇道:“过两日便是冬至了。”

卿云“嗯”了一声,他才发了疯,现下应该缓一缓。

他不知道李崇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只静静地忍受着李崇的气息。

李崇却只是抱着他,在卿云出神时,亲了下他的鼻尖,卿云轻轻一颤,李崇低头便又亲了下他的嘴。

这已是卿云的极限了,若李崇再要吻他,他只能“发病”了。

“冬至,按例要祭祀,”李崇淡淡道,“你想不想去?”

卿云险些脱口,只还是忍住了,低声道:“好玩吗?”

李崇笑了笑,“好玩哪,你不想同先帝说说话吗?”他抬手抚了卿云的后颈,卿云扭了下脸,“不要,我累了。”他将脸放在李崇下巴上,“无量心,我想去看小马。”

卿云在御林苑躲了一天,只到了夜里还是得回宫。

幸好他回宫时,李崇仍在忙,冬至祭祀是件大事,有的李崇忙了,卿云连忙躲上榻睡觉,他睡了,李崇便不会扰他,前头他都是这么躲的。

他无心去想李崇这般对他到底什么心思,没意义,他也不在乎,他只想远远地逃开。

如此终于熬到了冬至,李崇晨起早早地便动身离去,他一走,卿云便醒了,心下仍是一片空茫,他如今想得也还是极少,原本是极多思的,如今一想便头疼,便不想了,只想逃。

“大人,药浴已经备好了。”

卿云跟随宫人进了浴池,宫人伺候他脱了外衫后便立即退了出去,卿云不想下去,便只在一旁坐着,横竖也没人敢看他。

外头忽然传来动静,打断了卿云的思绪。

“叶太医,这不合规矩。”

“什么规不规矩,事关大人的性命,若是大人有个三长两短,你我谁都担待不起,赶紧让开!”

“您进可以,其他人便……”

“他是我的药童,没他便做不成这事,你懂什么,还是个孩子呢,赶紧让开,迟了,你我都要没命!”

片刻之后,叶回春怒气冲冲地进来,身边还带着个身量不高的药童,卿云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却听叶回春道:“大人,快上来,今日少配了一味药!”

药童极为机灵地蹲下身在水中弄出些许动静来。

卿云略有些怔怔的,却见那药童已然开始脱衣,叶回春口中还道:“劳烦大人稍等,我这便将药加进去。”

叶回春上前在卿云面前打开药箱,卿云定睛一瞧,里头薄如蝉翼,很像人的肌肤,再看那小童已然脱光将衣服送来。

卿云再没有半分迟疑,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穿上了那药童的衣裳,叶回春也是动作极快地将药箱里的人皮面具往卿云面上贴。

叶回春提着药箱,瞥了一眼身边的“药童”,沉声道:“走!”

侍卫们着急赶两人走,只匆匆瞥了一眼,便隔着殿门道:“大人,没事吧?”

卿云跟在叶回春身后,浑身一紧,便听殿内那药童竟发出了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无碍。”

上了叶回春的马车后,卿云近乎浑身虚脱。

“为何?”他轻声道。

难道叶回春是颜归璞的人?卿云没有轻易将颜归璞的名字说出。

叶回春道:“今日皇上忙于祭祀抽不开身,你唯有这一次机会,人皮面具难制,他没有,装不了多久,顶多也只能拖上两个时辰。”

外头真正的药童已扬鞭赶车,里头留下的是个口技高超的伶人,叶回春救了他母亲的命,他甘愿为叶回春卖命。

卿云听叶回春的口气似乎与颜归璞无关,他再次低声道:“你为何帮我?”

“你已然苏醒,却仍蛰伏在皇上身边,”叶回春反问道,“你又为何?”

卿云心下一紧,叶回春却道:“你助皇上夺位,本该是功臣,只……还是都忘了吧,离开这儿,再也别回京城。”

无所谓了,卿云在摇晃的马车中抬手揪住衣襟,无所谓什么缘由,只要能离开便好。

马车顺利地驶出了皇宫,叶回春没想什么后手,也想不出来,只一心把人送出去最紧要,他手里有皇帝御赐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京城。

“算算时间,还有至少一个时辰,”叶回春道,“我不能送你太远,前头便换马车,不管你去哪,只再也不要回京城。”

卿云听他似乎将他当成妖孽祸水一般,火急火燎地要将他从李崇身边赶走,怕他蛰伏在李崇身边要害他,便轻轻笑了笑,心下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他不在乎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比起报复,他更想离去,他语气轻而坚决道:“你放心,我便是死也不会回京。”

赶车的药童“吁”了一声,“师父,到了!”

卿云急急地下了马车,便见一辆马车在前头树下等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车,一面推开马车门一面对车夫道:“快走!”

叶回春坐在马车里,望着卿云钻上马车,心头也是一阵唏嘘,他这辈子造的孽不多,卿云是其中之一。

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便让这孽缘断在今日。

叶回春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看着忽然觉着不对劲,那马车怎么不动?叶回春连忙要下马车,却见方才钻进马车的卿云以一种极为僵硬的姿态向后退着,他一面退,马车里也一面走出来个人,朝着卿云步步紧逼。

叶回春失声喊道:“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