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王爷在看什么?”

秦少英抱着刀缓缓走近。

李崇负手立于殿内窗前,缓缓说道:“梅花换好了。”

秦少英垂下眼帘,果见楼下内侍正在更换一盆红梅,那内侍丝毫不起眼,躬身弯腰换了梅花便走。

秦少英笑了笑。

“他必然会上当,”秦少英道,“那日,我瞧他的面色便知道,他忘不了那小内侍,我再将长龄之事告知,故意激怒他,好让他生出心结。”

李崇道:“我以为你对那小内侍也是有心的。”

“有心又如何?无心又如何?”秦少英语气漠然,眼中暗光内敛,“他若有机会,定会毫不犹豫地将我们父子二人置之死地,那么,我自然也是一样。”

自那日卿云在将军府上宣旨,秦少英心下便明白,卿云这是同他结了死仇了。

长龄之死,秦少英心下也很遗憾,那原非他的本意。

秦家是伴着皇帝一路征战,和其余陈杨两大世家一起打的天下,秦少英幼时常在宫中,自然帝后都很疼爱他,只是年岁渐长,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独独他一个外臣之子,被养在宫中。

当今圣上当真是冷酷至极,连幼童都能作为要挟。

眼见父亲浴血征战,却仍成日里战战兢兢,生怕会步陈杨两家的后尘,秦少英也不得不替他们秦家打算。

李照是皇帝选定的继承人,他也自然多在东宫下功夫,并非别的,他只希望李照不要像皇帝一般冷血冷情。

秦少英幼时生活在宫中,见惯了皇帝神色温和地同他说话,到后来才看清了那温和背后隐藏的危险和冷酷。

皇帝剪除杨氏时手段之狠辣果决,根本不顾半点夫妻情分,杨皇后病榻前哭求皇帝放国舅一马,皇帝是怎么做的?吩咐御医用最好的药,然后转头便杀了杨国舅,令朝野皆知,皇帝对于铲除世家势力有多么坚决。

只是李照,实在太像皇帝了,温厚端方的行事之下那种骨子里的冷血残酷根本就和皇帝如出一辙。

是卿云令秦少英看到了希望。

兴许,卿云会成为李照的软肋。

秦少英静静地看着下面的红梅,他万没想到卿云会到了皇帝身边,竟还很得皇帝的宠爱。

他早已恨毒了他,他那性子,他们之间必然是不死不休了。

他虽不信皇帝会因卿云的几句枕头风便对他们秦家如何,但是日久天长,他们秦家也是烈火烹油之势,不知何时便会被谗毙。

他是有一丝丝地喜欢卿云,喜欢他的样貌,更喜欢他的性情,正是因为他喜欢,这才更看得明白,这样的人对宫中的主子有多大的吸引力。

他不能拿秦家去赌。

“这一场,也算是阳谋了,”秦少英淡淡道,“等会儿齐王您派人引皇帝过去,淑妃再派人叫来宗室,皇帝是宠爱太子,可在诸多宗室面前,太子和御前内侍私相授受,恐怕皇帝再宠爱,也圆不过去。”

秦少英这条毒计乃是和李崇共同商议而成。

他们一致认为倘若仅仅只是太子和卿云私相授受,叫皇帝发觉,皇帝也不会对太子如何,顶多杀了卿云,只当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一定得在极为重要特殊的场合,成为连皇帝都无法掩盖的丑闻,皇帝才必须将两人一并舍去!

淑妃已做好了生死一线的准备,事后……不,不需要事后,或许皇帝当场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他别无选择,那么多宗室亲眼见证,皇帝如何遮丑?太子在大祭公然失德,皇帝想保也保不住!

更何况,看到自己的儿子和心爱的内侍死灰复燃,秦少英不觉得皇帝会真的无动于衷。

那日他讨要卿云便是为了试探皇帝,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皇帝是动了气的,这说明皇帝对卿云也算有几分喜爱。

此计若成,伤的是太子和皇帝,死的是卿云,至于他秦少英,动手的是淑妃齐王,与他何干?

自然,日后他若扶持齐王上位,也会索取他该索取的所有好处。

边境三州州牧,必须全都换成他们秦家的人,这样,他们便再不会被粮草所困,秦家的军队才能真正还给他们秦家!

正德殿内,卿云已感到了浓浓的杀机逼近,他看着李照的眼,胸膛微微起伏,“是殿下您让来喜递字条与我,约我在此见面?”

“不。”

李照道:“我只是在这里等候祭祀所需的物品。”

卿云面色大变,立时便要甩开李照的手去开门,哪知李照却是掌如铁铸,卿云丝毫挣扎不开。

“你同长龄……”

卿云猛地抬头看向李照。

李照眸色深沉,“……是在真华寺有的私情?”

卿云脑海中嗡鸣一声,他几是傻在了原地,直直地看着李照,李照感觉到他握着的手臂一瞬僵硬后软了下去,便知秦少英说的是真的,他猜的也是真的。

“我事后想想,你为了长龄之死,竟吐血昏厥,便已是越情了,”李照垂下眼眸,“是我糊涂了,却没想到你会同内侍有私情。”

卿云身上发抖,是秦少英告诉李照的吗?!为了对付他,便将这事泄露给了李照!

卿云生生移开视线,看着地面,道:“我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内侍相亲是死罪。

他如今更是皇帝的人,这桩旧事若让皇帝知晓,他恐怕也会万劫不复。

心下揪痛无比,卿云却仍是睁大眼睛,狠了心,否认道:“是谁在污蔑我和长龄……”

李照另一手猛地捏住卿云的下巴,下巴被抬起时,卿云恍惚间都以为面前的是皇帝,是皇帝在拷问他,同另一个内侍之间的情事……

李照平静道:“你敢做,却不敢认吗?”

卿云死死地咬住牙,口中已隐隐有了血味,他深吸了口气,道:“殿下,我该去送玉帛了。”

他撇过脸就要走,却听李照语气沉沉道:“你不认同长龄之事,那么,同父皇呢?”

卿云后背猛地一颤,如遭雷击。

“长龄为你送了命,你却不肯认和他的情分,内侍相亲是死罪,你怕了。”

“那,父皇呢?他是天子,能保着你,你可不必怕了,这样说来,长龄可真算是白死了。”

卿云一下回过了脸,眼中已赤红一片,死死地盯着李照。

李照,他怎敢这般往他的心上扎!

“殿下是我的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在此盘问我?”卿云眼中泪滴滴渗出,“死罪?什么是死罪?死罪便是殿下你看中了我,我若不知好歹,那才是死罪!死罪便是……”

卿云眼中不断落泪,一时间,他忘了,什么都忘了,也什么都不怕了,他的心那么恨,那么苦,他已经假装不是那么痛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在他的心上剜一刀!

“死罪便是两个相爱的人永远不可能活着在一起!”

卿云低吼道,“是你们,是你们逼得他们不能在一起!是你!李照!我恨你!我一直恨你!是你逼我的!”

卿云用没被李照攥住的手疯狂拍打,“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和秦少英一起逼死了他!”

李照随着他的力道节节后退,一直退到墙上,这才抬手将卿云的手抓住,凝神看向卿云,见卿云满面是泪,眼中全是痛苦,他心中竟生出有几分奇异之感。

卿云并非是无心无情之人,他的心和他的情谊,原便是这个宫里头难得最真的,只是没有给他罢了。

李照看着卿云面上的泪,哑声道:“所以你才投入父皇的怀抱,想借他的手来向我们报仇?”

卿云扭了下脸,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滑落,他再次看向李照,眼中除了痛苦,还有满目的凄色,“李照,你是他的儿子,你最了解他,你告诉我,我连你都拒绝不了,又如何拒绝得了他?”

“是我投入他的怀抱?还是他将我掳走?”

“你告诉我,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素白面上泪水涟涟,便是哭成了这样,他也仍是美,一张小脸楚楚可怜,却又饱含无尽的愤恨哀怨,比他平素的模样更惹人怜爱。

“你们父子俩都一样,逼着我上了你们的榻,还要口口声声说是我投怀送抱,我告诉你们——”

卿云轻轻顿住,随后看向李照,坚决地,一字一字道:“我、爱、长、龄。”

李照眼瞳猛地一缩。

卿云却是已豁出去了,“我爱长龄,他是内侍,我也爱他,我只爱他,只有他抱我、亲我的时候,我才是心甘情愿的,你们在我心里,根本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李照定定地凝视着发狂的卿云,他说不清他内心此时到底是什么感觉,卿云此刻诉说着他有多爱另一个人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兴许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让他心中生出了强烈妒恨的同时,却又生出了另一股浓烈的欲念。

他多么希望,这般狂烈不顾一切的爱意,是卿云倾注在他身上的……

李照放开手,随即便一手按住卿云的后颈,一手揽住卿云的腰,狠狠吻了下去。

卿云立即便挣扎起来,他用力推着李照的胸膛,李照却是死死地按住他的后颈,逼着他张唇承受,这样霸道又侵略的吻几是瞬间唤起了卿云在皇帝床上的记忆,不知不觉间身子竟软了下去,心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甚至抬手抱住李照回应了起来。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好像殿外远处有人跑来,卿云如梦初醒,立即推开了李照,“糟了,”他似是已恢复了冷静,紧皱眉头地看向李照,“有人来了!”又想起外头上锁的门,急道:“快走,有人要害我们!”

“我知道。”

李照不以为意,低头又在卿云唇上亲啄了一下,冷静道:“秦少英伙同李崇设计想让父皇和宗室来捉你我二人,好叫我从太子之位跌落,也害了你的性命。”

卿云浑身猛颤,外头脚步越来越近,他的头脑几是一片空白,抓了李照的袖子发抖,李照道:“无事。”

果然,很快,脚步声便渐行渐远,卿云身上一松,猛地看向李照。

“我早知他们设下的这圈套,首尾两端的人永远不可能改变,来喜是我的人,”李照道,“也是李崇的人。”

卿云再次瞪大了眼睛,那那张字条岂不是——

李照见他那眼珠在泪水浇灌后显得尤其剔透,便情不自禁低头又亲了他一下,柔声道:“放心,我不过是将计就计,现下他们应当去抓淑妃和秦少英私下会面了。”

卿云又是浑身一颤,“殿下,你……”

李照一向高傲,从不弄权,便是识破了阴谋,也不会这般反过来对付别人的。

“是,我从来不屑用这种计谋,”李照看着卿云的眼睛,“为了正大光明地被设计见你一面……也只能出此下策。”

卿云心中大起大落,一时茫然,面庞满是泪痕地便这样怔怔地看向李照。

李照手臂微一用力,低头再次吻上卿云,这一回,卿云没有反抗,李照的嘴唇很柔软,湿润地贴在他的唇畔,他是他第一个男人,他的一切都是从他开始……他对他,又真的从始至终便只有纯然的恨意吗?

卿云心下迷茫,他方才还大哭大喊地说他只爱长龄,现下却又在李照怀里温顺地承受着李照的吻,甚至再次慢慢回应了起来。

两人脖颈交缠,便这般在祭祀用的殿内毫无顾忌地抱在一处。

外头远远地传来嘈杂之声,大约是秦少英和淑妃被自己的毒计所陷了。

在这般危乱时刻,卿云却是什么都顾不上,李照在吻他的脖子,他仰着脸,丝毫没有推开他的意思,反而拱起了肩膀,好让李照能向更深处吻去。

卿云脑子里头乱极了,他爱长龄,长龄也爱他,可是李照今日的反应让他明了……李照也是爱他的……他逼着他承认他爱长龄,涉险见他,正是因为他也爱他,即便他们已分开了两年,即便他已成了他父皇的人,即便他已知道他对他一直是虚情假意,他对他的心意也仍然不变……

卿云抱着李照的脖子,他低声道:“殿下,我离开你的两年,你身边……”

李照吻了下他的肩膀,抬脸,深深地凝视了卿云,“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卿云不在身边的日子,反而让李照看得更清楚,他对卿云的心意绝非简单的情窦初开,快两年了,他依然心中始终只有卿云,每日夜里睡在安静的寝殿,仿佛处处都是卿云的气味,张口便能得到卿云的回应……

卿云浑身一颤,双眼迷蒙地看向李照。

李照双臂搂着人,低声道:“你不知你在林子里被箭追着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疼,那是我第二回 ……”李照压低了声音,将最后的话语独自咽回。

卿云心下无力,“原来你当时真的在。”

“父皇为了敲打我,也为了驯服你,”李照看向卿云,“卿云,告诉我,你被驯服了吗?”

卿云浑身又是一颤,他也同样看向李照,李照眼眸深邃,他也是丹凤眼,可他的眼瞳比皇帝的颜色更深。

卿云惨然一笑,他微微仰脸,道:“殿下,我爱长龄,但我更爱权势,谁有权势,我便跟谁,我便是这样的人,当年你在听凤池遇见我被人欺辱,也并非为师父报仇,我恨他,我巴不得他死,其实你不来,我也早已藏好了刀,预备取而代之,在宫中奋力攀爬,获取荣华。”

“所以,并非你教坏了我,”卿云抬起手,手指在李照唇上抹过,“是我天生便是那般。”

李照抓住他的手,他早已知晓他过去有多苦,又怎会因他这般说便心生厌弃?卿云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心疼,恨自己为何没早一些走入卿云的心,兴许那些事便都不会发生。

他捡到了他,却没有好好对他,将他丢了两回……

看着李照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卿云心想,从前长龄在时,有长龄的爱,他可以狠狠地去踩李照所谓的“真心”,可如今长龄不在了,在这宫里,李照的这一点“真心”也变得珍稀起来,可那终究还是他不需要的。

“殿下,我恨你,我依然恨你,”卿云从李照掌心抽出手,冷然道,“忘了我,以后也不必再见。”

外头几乎是适时地传来了齐峰的声音。

“云公公,殿下,皇上让臣来接你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