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长龄用了三张帕子才替卿云清理完全。

卿云一开始还能装作淡然,到后头便又哭又抖,叫长龄疼得心都要碎了。

“真的没法子了吗?”

长龄也掉了不少泪,二人都是眼睛红红的,“太子,他不是无道之人,兴许我同他阐明事理,他便不会再……”长龄顿了顿,道:“……为难你了。”

卿云穿了干净内衫半坐在床上,身上仍是残余着难受,腹间也仍是酸麻,他手横在腹前,淡淡道:“阐明事理?如何阐明?说我这么区区一个内侍,受太子青眼,还不知好歹?你在宫中也这么多年了,你觉着这话是能说的吗?”

长龄无言,他的记忆里太子起初是那个失去母亲的小少年,后来是被父帝严苛管束的储君,再后来,太子在他心里便只和面前的卿云相关了。

太子救了卿云,太子罚跪卿云,太子宠爱卿云,太子杖责卿云,太子接回卿云,太子……欺负卿云。

长龄垂下脸,卿云说得没错,他真是无用,在宫外,他护不住他,让他吃不饱穿不暖,回到宫内,他更是毫无用处,从前他还能照拂卿云一二,可如今面对的是太子,他与太子云泥之别,如何抵挡?

“罢了,本不该跟你提的。”

卿云心中也隐隐有些后悔同长龄挑明了这事,可他实在心里堵得慌,只有在长龄面前才能言说一二,要不然他真的快要憋死了,与其自己心里独自憋得难受,不如拖人下水,让别人也跟着一块儿难受,他便是这么坏。

卿云躺下,翻身背对了长龄。

长龄望着他清瘦的背脊,心中满是凄苦,太子他是一国储君,要什么样的美人寻不得?为什么偏偏是卿云……长龄握紧双拳,他双眼发涩发疼,却是连泪都流不出来了。

*

翌日,卿云便去了司经局,从前他学写字时,都不敢去司经局索要笔墨纸砚,实在是本朝太监的地位太低,如今有了太子首肯,校书郎待卿云便十分耐心有礼。

卿云每日有两个时辰去司经局跟着校书郎校堪典籍,校书郎从旁悉心指导,卿云果然受益不少,他与校书郎一番交谈,才知他竟是永平十二年的榜眼,卿云直说大人厉害,校书郎却说东宫之内卧虎藏龙,他根本算不得什么。卿云又打听了那位少詹事严大人的出身背景,果然也是出身大族,曾高中状元。

偏你是状元还是榜眼,还不得乖乖地送上契书,教他古籍?

卿云心中郁气终于稍稍减弱,面上对待校书郎亦是十分谦逊有礼。

李照一连七日都未曾召见卿云,卿云沉住了气,一心跟着校书郎学习,倒是长龄,成日里送他出院,又日日盼着等他归来,像蜜蜂围着花似的转,见李照一直不召卿云,才略微放松了许多。

清晨天才亮不久,长龄便端了燕窝放好,如今天热了,卿云怕热喜食冰饮,长龄又担心他一大早吃了冰的闹肚子,便退而求其次,以井水镇得略有一丝丝凉意便取出,待卿云洗漱完后正可食用。

卿云吃这燕窝都已经吃腻了,偏长龄觉着他该多补身子,早晚坚持着让他吃。

“好了吧,”卿云吃完放下小碗,“每日跟喝药似的。”

膳房还要一日三餐地送药膳,那个卿云更腻烦,一想到是李照的吩咐,便恶心得吃不下,但既是太子特意吩咐的,又不能真的原样退回去,倒也没地方倒,只能让长龄去吃。

长龄皱着眉,端了药膳还是哄卿云多少吃一两口,毕竟身子是自己的。

卿云不肯,长龄舀了一勺吹凉,“一口,就一口?”

“你得了吧你,一口吃了还有一口,我瞧你也是个老实人,怎么也耍起心眼来了?”

卿云横眉,长龄却是笑了,他顶喜欢看卿云这个模样,几分骄纵几分任性,还有几分或许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爱娇。

长龄端着碗哄着吃了几口,卿云再不肯吃,长龄见好就收,替他吃了剩下的。

卿云正要起身去左春坊,外头小太监便作揖行礼地到了门口,“云公公,长龄公公安好。”

卿云面上神情微顿,他自然认得,那是承恩殿的太监。

长龄也站起了身。

“云公公,”小太监恭恭敬敬道,“太子传您过去。”

长龄猛地看向卿云,卿云神色如常,“知道了。”他抄起旁边小案上的幞头戴好,便向着外头走去,长龄伸手,他想拉卿云,却只碰到了卿云的衣袖,卿云头也不回地朝着那小太监过去,小太监侧身恭敬地跟上。

长龄立在原地,一直到二人身影全然离开视线,他忽得浑身像是被抽了骨头,颓然地落回原位。

今日旬假,不必上朝,李照用了早膳,在殿内穿着去岁夏日所制的旧夏衣,正靠在软榻上漫看书卷,书卷自然是看不进的,他不过是在装模作样,以免显得自己过分急切。

“殿下,云公公到了。”

外头通传声传来,李照抬起眼,将手中书卷从面前移开一角,却见卿云身着轻薄的夏日服饰款款走来,绯衣雪肤,明眸剔透。

“殿下安好。”

卿云在榻前不近不远处行了个礼。

李照目光在他面上逡巡,见他神色安然,心中有些欣慰,又有几分失落。

他深知卿云性子别扭,那日他下朝回来,没见着人,得知卿云简单梳洗后就跑了回去,便知卿云定是又觉着丢了人,要闹脾气了,干脆便让卿云自己冷静几日,也是让自己也冷静几日,免得过分沉溺情爱,自然也担心卿云会因此又生出别的别扭,故而人未召,赏赐却是不停,叫他知道,他心里还是想着他的。

今日一召,见卿云一脸安之若素,似未多有纠结,李照心中反倒生出几分别扭。

“来了。”

卿云抬起眼,见李照神色平静,又是那副不辨喜怒的模样,他心中哂笑,这是又想敲打他了。

“殿下传召,不敢不来。”卿云淡淡道。

李照手腕垂下,手中的书卷也跟着垂了下来,他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想来了?”

卿云不答。

李照笑了笑,“你现下是真恃宠而骄了?”

这七日,李照虽未召见,却是隔三岔五地赏这赏那,如今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已又入不了卿云的眼了,摆在那好看罢了。

况且李照那夜在他身上的模样也全然不像是得到了就腻了,卿云才不紧张,说恃宠而骄,倒也不假。

既正得宠,此时不拿乔,难道还等失宠了才闹脾气?

李照斜靠在榻上静等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书卷,自走到卿云面前,垂脸道:“怎么不说话?”

卿云撇过脸。

李照见他撒娇发脾气,心中那几分不悦早已烟消云散,抿着唇忍笑,“都过去好几日了,还不高兴呢?”

卿云仍是不理。

李照抬手拉住了他垂在身前的手,“好了,怎么那么大的气性,早晚都要习惯的,你便是想太多。”

卿云瞪了过去,那一眼瞪得李照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照一面笑一面拉着卿云在榻上坐下,他撩了卿云的长发,低声道:“这几日校堪典籍,可觉着无聊?”

“不无聊,”卿云道,“王大人很尽心。”

“嗯,元良学识佳,性子也是东宫当中数一数二好的,”李照含笑道,“你的性子,我必得给你挑个性子好又稳重的,否则……”

卿云瞥眼,微微扬起下巴,“否则什么?”

李照笑道:“你说呢?”

卿云冷道:“殿下的意思是我性子恶劣,不受教了?”

李照道:“这可是你自个说的。”

卿云站起身,行了个礼,“我不受教,殿下换个人来教吧。”他径直转身,却是被李照一把扣住了手腕,整个人翩跹地落入李照怀里,李照单手搂着他,手指细细地拨开他散开的头发,目光柔柔地注视着他,“我偏就喜欢你这么个不受教的。”

卿云心下腻味,垂下眼,抿唇不答。

李照如今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瞧卿云哪都好,因心中的喜欢来得太快太猛,叫他忍不住自己动手掐了一把,这七日,卿云冷没冷静他不知道,他心里却是一直都在想着卿云,从卿云刚来东宫到被他逐出东宫……

李照将卿云的脸轻轻压下自己胸膛,“这几日,有没有想过孤?”

“没有。”

李照笑了笑,胸膛起伏,“好吧,”他低头看向卿云的额头,“可是孤很想你。”

卿云面上一点点红了起来,他想他,他能怎么想他,不就是想着怎么在床上折腾他吗?

李照垂首在卿云额头上亲了一下,叹息般道:“很想很想。”

卿云听得背上寒毛一根根竖起,想今夜恐怕真的要难了。

李照倒不至于真的头脑发昏到白日宣淫的地步,不过也是腻歪个没完,处理完了公务,便兴致勃勃地非要像从前一般搂着卿云写字。

卿云如今已长成了少年模样,与李照同坐一椅,腰间被李照一条手臂拦了,二人可谓是挤得严丝合缝,李照时不时地在他颈边轻嗅,“你身上总是有股特别的香气。”

卿云躲也无法躲,受不了被这般没完没了地狎昵,干脆扔了笔,转身吻上李照。

李照全无防备,嘴唇微微张着,被卿云这么一亲,浑身轻震,立即搂了卿云的腰回吻过去。

卿云仰着脸,只当是赴死,快些办完事快些回去,毕竟是在白天,李照说不定不会怎么折腾得太过分。

李照忍了七日,正是最难忍之时,难得卿云今日竟肯主动献吻,叫他怎能不激动?

只是白日宣淫这四个字一落入脑海,那些他从幼时便学的规矩便如符咒一般紧紧困住了他,李照两指捏了卿云的脸拉开,眼眸深沉,呼吸粗重地看着卿云。

卿云神色平和,只眼中含水,红唇湿润。

李照深吸了口气,低头在卿云颈下冷静了片刻,抬脸道:“好了,不闹了。”

卿云淡淡道:“殿下不想吗?”

“想。”

“……”

李照看着卿云明显紧张了一瞬的小脸,低低地笑了笑,“等夜里,你不逃就好。”

如此,卿云便如快要上刑的犯人一般,一点点难熬地等着夜晚到来。

终于到了传晚膳的时候,李照与卿云同桌用膳,见卿云一脸蔫蔫的,心下愈发觉着好笑。

如今卿云也不掩饰对这事的逃避,反正李照也知道,只当是情趣罢了,他又何必那么累,装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干脆就沉着脸。

“药膳,用着还好吗?”李照含笑道,“若有不喜欢的,便吩咐膳房,叫他们再换花样。”

“药罢了,没什么喜不喜欢的,不必换了。”

“嗯?这话可又是赌气了,都是为了你调理身子,自然以你的喜好为重。”

两人正在闲话时,外头小太监忽然回报,“启禀太子,长龄公公求见。”

卿云搅动碗中汤羹的羹匙忽然顿住了。

“长龄?”李照道,“快让他进来。”

长龄性子一向稳重,他既然在他用膳时来请求觐见,想必是出了什么急事。

“奴才参见殿下。”

李照抬了下手,“起来吧。”

长龄抬起眼,他望见坐在李照身旁的卿云,目光顿了顿。

因是长龄,故而李照也未曾让卿云站到一旁去遮掩主仆二人同食这事,李照道:“何事求见?”

卿云没有抬头看长龄,他虽低着头,侧脸却绷得紧紧的。

“回禀殿下,”长龄嗓子发紧,“奴才在屋子里寻个要紧的物件,怎么也寻不着,想请卿云回屋帮忙寻找。”

卿云猛地抬起脸看向长龄。

长龄低着头,身子微微佝偻,他总是这般,明明生得高大,却显得温和唯诺。

“什么要紧物件?”李照道,他看向卿云,卿云察觉到李照的视线,硬生生地又将自己的目光从长龄身上移开,垂眼又看向自己碗里的羹汤,乳白羹汤里隐隐有烛光闪烁,卿云淡淡道:“不管什么要紧物件,总不是我拿的,要我回去找什么,让两个小太监一块儿帮忙找便是了。”

李照笑了笑,对长龄温和道:“卿云说得有理,既是要紧物件,孤让几个小太监陪你一块儿回去找。”

长龄立在原地不动,却也不应,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蜷缩。

卿云“当啷”一声放下羹匙,“殿下,我吃饱了,先去寝殿设榻。”

“去吧。”

卿云起身,从长龄身边擦过。

李照看向长龄,“是什么要紧物件?若是寻不得,孤再赐你便是。”

长龄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垂首强忍涩意,“多谢殿下。”

李照入寝殿时,卿云已自除了外衫幞头,只身着素白内衫坐在窗边,李照上前,手握了满把的青丝,淡淡道:“今日可真是奇了,是什么要紧物件,叫长龄竟也坐不住,非要你回去帮他寻。”

“什么要紧物件,”卿云冷冷道,“不过是殿下的宠爱罢了。”

李照淡淡一笑,“怎么说?”

“他见我常日陪伴殿下左右,心中嫉妒,想把我叫回去,好同他一样,做个摆设。”

“胡说,长龄不是那样的性子。”

“知人知面不知心,殿下怎么就那么信他?好,横竖我都是胡说,殿下就别再问我了。”

卿云满口都是对长龄的冷言冷语,李照听了,只是一笑置之,伸出双臂直将榻上的人抱起。

卿云抬手勾住了李照的脖子。

“今夜,还逃不逃了?”李照含笑道。

卿云低垂着脸,“殿下若是使坏,我还是要逃。”

李照不住地笑,低头用额头蹭了下卿云的额头,“你呀,那怎么能叫使坏?那是孤喜欢你。”

卿云垂着眼睫,面前却是浮现出长龄在殿内微偻的模样,眼中热得发疼,他闭上眼往李照的胸膛里藏了过去,李照胸膛起伏,闷闷地笑,抱着人朝殿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