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元猛地从床上爬起,熊熊大火燃烧着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一片片火球翻滚着,火舌猖狂撕咬着他,他拼尽全力从火海里逃命,等他冲出的时候,衣服已经烧得七零八碎,火苗还在身上,上下跳蹿着。
那天晚上他躲进一个无人在意的垃圾箱旁抽泣,他死里逃生,心有余悸。深夜,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淋透了他,他也彻底惊醒了——只消仔细一想,这场大火不是意外,父亲的死也不是意外。
在审讯室,谢天元拉起自己的白色衬衫袖子,一节手臂慢慢露出来,李疏梅心里一惊,他臂膀上的皮肤爬满一块块黑褐斑驳的疤痕,如同被烈火肆虐侵蚀的枯木皮。
他当年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高中生,他绝不会想到自己差点丧生火海,那天晚上他一定经历了人生最悲痛的“觉醒”。
谢天元眼睛红如血阳,他笑了笑:“是啊,你们不会想到吧,我的人生毁了,我卖掉父亲留给我的唯一一块手表,在电脑游戏厅荒废度日,那是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后来我不断被认识的人发现,我就远离了县城,来到了市里。”
谢天元第一次站在秦东市工业大学的门前时,他眼含泪水,其实他本可以轻轻松松考上这所大学,但今天,他连走进大学的校门都很困难。
他说,来到海工大,是他复仇的开始!
他学过围棋,知道如何布局。泰云化工厂厂长杜进钧、副厂长陶汉嵘、副厂长何肖光,还有背叛他父亲的好友展卫国,以及诬陷父亲饮酒的厂工钱大跃,是四颗黑子,他们曾经将父亲这颗白子堵在边角,要吃掉他。
如果要“救”父亲,和他们硬碰是不行的,那只有唯一的法子,在五颗黑子外围,他只要堵上白子,就可以反败为胜。
因为钱大跃去世,也没有子女,他最终选择了四颗白子,就是杜进钧、陶汉嵘、何肖光还有展卫国的四个子女。
他们都是工厂人,他们的子女选择的都是理科,他笃定他们的子女都会上离家最近的这所工业大学。
而97年秋天,陶汉嵘的女儿陶秋心正好考上海工大。
开学那天,谢天元早就做好了准备,他身穿整洁的白衬衫,打扮得成熟稳重,将早早伪造好的学生证戴在脖子上,他走在校园外,不断寻找新生,很快他就看到了第一天赶到大学报道的陶秋心,但他没有上前打招呼。他在等待另一个猎物。
一个可以让他改头换面、借命而生的猎物。
他物色了几个与他身形外表又单独来校的新生男孩,他以高年级学长接待新生的幌子迎接他们,但在了解到他们的真实信息后,他又选择了放弃。
郑奕是一个人赶到学校,他背着书包,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他的身材和谢天元相仿,五官也有几分相识,这是谢天元等待了近三个小时后,第一次眼前一亮,他似乎找到了真正的猎物。
“你好同学,我是学生会的,你是新报道的新生吧,我来带你进校报道。”谢天元面带微笑,友好伸出手臂向对方打招呼。
郑奕初到大学,人生地不熟,见到学长迎接,还是如此英气热情的学长,他根本不会拒绝,于是他跟随谢天元一起进了大学。
谢天元早就做足了功课,他带着郑奕将学校的优秀历史和所见建筑都做了详尽的讲解,甚至,他连学校的哪个老师比较友好,哪个老师不好相处,哪个食堂味道不错,哪个食堂味道一般,细到食堂菜肴品种,大一大二大三课程表,军训安排都如数家珍。
郑奕早就被这个学长的口才和热心折服,一路随着他参观大学,并且到财务处缴纳了学费,不知不觉也向谢天元透露了自己的过去、家庭和学习经历。
当他提到自己和父亲关系不和,谢天元已经对这个猎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谢天元的提议下,两人一起到校外吃饭,谢天元热心付了钱。
一起回校准备去新生迎接处正式报道的时候,谢天元忽然说自己的书包还在校外的住房里,问他要不要陪他一起去取一下。
郑奕没有任何怀疑,当即就答应了,谢天元带他来到了自己早就租下的校外住房,这里虽然冷清,但书香气十足,郑奕接过谢天元递给他的水杯,饮了几口。
一时之间,郑奕只觉头晕得厉害,天晕地转。谢天元眼睁睁看着郑奕摔倒在地,按照计划,他随后将他捆绑在洗手间,彻底囚禁了他。
从第二天起,谢天元正式用郑奕的身份踏上了这所学校,他以自己优秀的言谈和热心的帮扶讨得了同学们的欢心,很快就被选为班长。
晚上他偷偷回到校外的住所,不断折磨郑奕,让他交代自己过去的细节,让他诚服于他,郑奕也在他软磨硬泡下彻底放弃了挣扎,变得不再强烈反抗。
那段时期,谢天元还不满足于此,为了和郑奕的身份达成统一,他开始学习他的表情,模范他的习惯,渐渐地他有了郑奕的神似外表。
他要复仇,就必须让谢天元这个身份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
大一下半年,他已经顺利在班级立足,他的成绩和表现也得到了辅导员田丽芸的欣赏和认可。
他也发现,陶秋心参加了学校的社团国风社,他于是正式走进了社团。
在国风社的半年时间里,他不断与社团成员搞好关系,示好社团团长,他的围棋技术从一开始的有意隐藏,到慢慢崭露头角,也让他收获了一批忠实拥护者,很快他在社团的地位日渐高涨。
大二上学期,谢天元开始了新的计划,他知道国风社只是他的垫脚石,他要的是一个新的社团。
他走进了篮球场,因为校学生会主席汪敏敏时常一个人晚上到这里打球。他也时不时出现在球场外,并且当起了球童,给汪敏敏捡球,只是汪敏敏孤傲的性格并没有关注他。
在这以后的一个月,谢天元按照计划正式参加了高校围棋赛,他平时有意规避锋芒,没有太多显山露水,但在那次高校围棋赛里他一举夺得了冠军。
他英俊的外表,和强大的实力,让学校的学子们渐渐注意到他,而汪敏敏也是其中一人。
汪敏敏作为学生会主席,非常关注高校比赛,谢天元的冠军让他想起,他竟认识他。
汪敏敏第一次主动邀约了谢天元,谢天元早就摸清了汪敏敏的爱好,第一次谈话,汪敏敏对他就产生了强烈的好感,从此以后两人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
社团社长即将离校,在汪敏敏的支持下,谢天元几乎没有意外当选为国风社新一轮社长,谢天元也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计划,他将国风社改名竹林社,并且采用了末位淘汰制进行管理,很多老社员被他以各种理由送走。
他幸运地等到了何肖光和展卫国的子女何炜川、展玉刚入校,他利用非常随机的方式接触他们。两人得知社长谢天元邀请他们加入竹林社,皆是受宠若惊,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谢天元等待的最后一个目标自然是厂长杜进钧的女儿杜佳佳,她年龄较小,所以谢天元一直等到了大三,杜佳佳在大一刚入学不久,谢天元就找到了他。
早已身名在外的谢天元,在学校操场上正式邀约杜佳佳加入社团,杜佳佳的少女心小鹿乱撞。
美丽的夕阳正在谢天元英俊的脸庞上移动,光影半明半暗,他知性矜贵的气质让青涩单纯的杜佳佳没了分寸,没有任何犹豫,杜佳佳就加入了社团,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一次次期待和“郑奕社长”聚会,赠送他许多小礼品,不乏名贵手表,成为他的忠实拥趸。
谢天元说到这儿,缓缓从审讯桌上拿起水杯,他抿了一口,洇了洇干燥的唇皮。
他的情绪很稳定,好像说的并不是自己,然而李疏梅的内心却一直在起伏,她对谢天元的认知已经远远超过了从前,他那么努力,一步步登上高峰,成为别人的榜样,可实际上呢,那都只是他计划里的一环,这听起来有些讽刺。
曲青川问:“这三年里,从来就没有人怀疑过你的身份?”
“没有。当然,也是有的。”
谢天元说,第一个怀疑他身份的人是来自于他家乡的高中校友,她是一名女生,名叫罗雪盈,罗雪盈一直都喜欢谢天元,从初中到高中,甚至向谢天元表过白,但谢天元一直以高考为由拒绝了罗雪盈的示爱。
没想到,罗雪盈也考到了秦东市工业大学,对于一般的高中校友来说,谢天元并不在意,但罗雪盈不一样,罗雪盈是从他从小学到高中的校友。
而且因为追求过他,她十分了解他的习惯,甚至连他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都清楚,在高中他有次生日时,罗雪盈就买了一副珍贵的围棋送给他,而且向他表白了,虽然被他拒绝,但罗雪盈始终相信谢天元有一天会答应她。
谢天元家出事后,罗雪盈还跑到他家找过他,但是当时谢天元已经离开了家。
当谢天元以郑奕的身份成为学生会主席,用围棋的方法频频夺得冠军,罗雪盈无疑已经注意到了他。
那是一天傍晚,谢天元从图书馆出来,走在学校的羊肠小道,罗雪盈忽然出现,喊了他:“天元!”
当时谢天元蓦然愣在原地,将近三年来,他以郑奕的身份掩饰自己,苦命学习他的表情和神态,但没有想到竟然还是被罗雪盈认了出来。
他没有驻足,而是继续往前走。罗雪盈跟了上去,“你不要骗我了,你就是天元,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你。”
在那一刻,谢天元有一些厌烦,即便他们是十年的同学,但是他从未喜欢过她,她有什么资格辨别他。
他转过身,微笑道:“同学,你认错人了吧?”
“太像了,”罗雪盈摇了摇头,笑道,“天元,当年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很久很久,我以为你不在了。”
她笑着笑着就哭了,“你知道我找了你很久吧,自从我在大二时注意到你,我就开始好奇,我跟了你大半年了,今天我才有勇气站在这里……”
“太可笑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同学,我警告你,如果以后你还跟踪我,我就告你侵犯个人隐私。”谢天元严肃提醒她,他甚至冷下了目光。
罗雪盈眼睛里闪烁胆怯,马上就勉强笑了笑:“对不起,打扰了。”
即便谢天元用这种方式警告她,但是罗雪盈并没有放弃,一直在跟踪他,直到后来发生的一件事。
有一天晚上下完晚自习,谢天元在校外的一家餐馆吃晚餐,他发现罗雪盈也在,她一直在观察他,这让他十分生气。
他匆匆忙忙吃完饭后,又要了打包盒,把剩下的几个煎饺打包,准备带回去给郑奕。
当走出门的时候,天边乌云滚滚随时都会下雨,他只想早点回去。走了十几分钟,忽然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点朝他身上砸来。
一瞬间,谢天元就被淹没在雨海里。自从那天晚上从火海里逃生,被暴雨浇灌了一晚上后,谢天元就对雨产生了特殊的情感。
他在雨海里再次看见了父亲的脸庞,他微笑着,要伸出手拉住他,他也伸出了手,但下一刻,父亲的笑脸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谢天元急忙追上去,猛地一个趔趄,仆倒在雨泊里。
他趴在黑暗里拼命咳嗽,不知不觉,泪水倾泻而下,多年来的委屈、隐忍和绝望让他刹那崩溃,他哭得撕心裂肺,数度哽咽而昏阙。
“天元,天元……”一个女孩的声音从混沌的天空穿透,落入他的耳膜。
他的手臂被人拉起,直至整个身躯被人拉起,但是她力气太小,转瞬间,他们同时跌在地上。
“天元,你没事吧,你别有事,我送你回去。”罗雪盈依旧努力地搀扶他。
不知道何时,谢天元仿佛苏醒了,他从雨幕里拼命掀开眼皮瞪视罗雪盈,拼劲全力将她推开了。
罗雪盈往后一仰,重重砸在地上。
她全身湿透,乌黑的头发全是雨水。这时候的气候并不高,她像是冷极了,浑身打起哆嗦。
虽然他从未喜欢过她,但是在这一刻,他无法再忍受自己的无情。
他蹲下去,用力把她抱起来,一路跑向了站台下。
罗雪盈被放入站台凳子上时,她十分感动,流着泪,嘴唇冻得乌乌的,打着颤说:“天元,你真的是天元!”
如果没有父亲的事故,也许今天他们的确是最好的朋友,但是他的人生早已毁灭,他不需要任何人怜爱,也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他决定放下第一颗棋子的时候,就注定了落子无悔。
湿湿的黑发贴在他的眼旁,眼眶里露出的半分漆黑的眼球,发出冷漠的光,他微微一笑,带着讽刺:“你喜欢我?就算这个世界上女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正眼瞧你一眼,因为你实在太愚蠢,太丑了!赶紧给我滚。”
他说完这句话,就决然走入了渐渐变小的雨水,身后传来罗雪盈悲伤的痛哭。
其实罗雪盈根本就不丑,在高中时就是校花,谢天元只是为了打击她,让她彻底死心。
他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自己浑身打起哆嗦,仿佛生了重病,眼睛里却酸痛得厉害,他牙齿打颤,内心里忏悔:“对不起,对不起……”
审讯室里,谢天元很平静地描述了这个故事,但眼睛里却有些微红,李疏梅能感受出,他的心一直都是热的,他一次次做出的冷漠决定,是因为被仇恨蒙蔽。
他已经无法面对自己的过去,更不会期待自己的未来。
他是冷漠的剑客,只要挥起刀,就不会收手。
半晌,曲青川问:“后来呢,罗雪盈再没有怀疑过你?”
“对,没人再怀疑过我,当然也遇到过认识的人,但他们只是觉得有些像吧。”
曲青川随即转入下一个话题:“你花了这么大的心思,做了如此决绝的决定,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你要杀的人是仇人的子女,陶秋心、何炜川、展玉刚、杜佳佳,为什么又要找到沈觉和孟申韬?”
谢天元缓缓抬眼看了曲青川一眼,他的嘴角微微撇了一下,李疏梅没认清那是什么样的情绪。
谢天元说:“沈觉的加入是个意外……”
沈觉的加入是个意外,沈觉很漂亮,是沈觉主动向谢天元申请加入社团,谢天元答应了,但是没想到,沈觉加入后,很快喜欢上了家世殷实、高大帅气的何炜川。
而孟申韬的加入则是源于谢天元的同情,孟申韬喜欢沈觉,他哭着乞求谢天元让他加入社团,谢天元出于怜悯才答应了孟申韬。
“他们的加入都是意外的选择,”谢天元说,“曲队,我原想对陶秋心、何炜川、展玉刚和杜佳佳四人给予惩罚,我都做好了准备,要的是让他们身败名裂,落得被校开除的下场。但是没想到,这一切出现了意外,孟申韬那天突然找到我,他说他想死,他求我成全他,他想亲手杀死沈觉和何炜川,他再自杀,我没想到孟申韬是一个极其冲动的人,我只是表面上进行了劝阻,因为在我的计划里,我本来就是要惩罚他们,但既然孟申韬愿意替我去做,我为什么要阻止他……”
二队所有人脸色大变,满眼震惊,李疏梅同是震惊不已,谢天元竟没有认罪,他描述了一个几乎真实的故事,然而最后还是把罪名推给了孟申韬。
他料定警方没有他杀人的证据,他即便承认自己的杀人动机,也不愿承认杀人的事实。
曲青川厉声道:“谢天元,这一切逻辑链都是通顺的,孟申韬就是你安排的计划。你为什么矢口否认你杀人的事实?”
谢天元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意:“曲队,你这才是诱供,我没有杀他们,我为什么要承认。我的确想他们都死,但是我没有付诸实践。我做的一切,我都告诉你们了,你们可以说我很坏,说我没有底线,但是我没有杀人,顶多算我一个非法囚禁罪……”
费江河怒道:“郑奕在哪?他是不是已经被你折磨死了?”
谢天元不急不慢道:“我正想告诉你们,郑奕跑了,去年底他就跑了,到现在我都没有找到他。囚禁过他的房屋地址,我可以写给你们,给我一张纸。”
即便人人都知道谢天元在撒谎,但是谁也无法拆穿他,祁紫山撕了一张纸给谢天元,他写下了一个地址。
费江河看了后道:“这个房子你一直没退掉。”
“对,我在等郑奕回来,所以没有退。”
李疏梅实在不理解谢天元的思路,郑奕被他折磨得暗无天日,他怎么会回来,他既然逃走了,为什么不报警。
谢天元说:“曲队,我还想麻烦你们一件事,你们接下来一定会去这间房对不对,我父亲的工作笔记就在房间里,被我缝进了枕头里,那是我从大火里抢救出来的,它很珍贵,麻烦你们保护好它,为我父亲平反!”
这一刻,李疏梅倒吸一口凉气,她终于领教了谢天元的可怕,今天他绝不是妥协,这仍旧是他布下的棋局。
为父亲平反,就是他的一步棋而已,一步最重要的棋,这就是他从一开始就算好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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