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再次陷入沉默,马光平见大家不说话,便把死者家属的关键信息誊写在罪案板上。
李疏梅浏览了下,死者家属的工作性质大多数是工业行业,这其中有厂长,也有技术主任,还有资深专家,都在不同单位工作。
秦东市是工业城市,有不少化工厂、轻工业,这些都是市里的支柱企业,而秦东市工业大学也是海江省唯一一所工业性质学校,在这里就读和毕业的学生,未来的就业方向就是各大工厂,他们将是各行各业的技术精英。
从这个角度上看,他们的父母对子女都寄予了厚望,无非就是希望子女将来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或者在自己的行业走出更辉煌的道路。
在李疏梅思虑时,费江河说:“除了郑奕——他的家庭似乎有些不一样。”
在他的提醒下,大家再次把视线落在郑奕的家庭情况上,这些信息除了来自局里的基本信息调查,还有李疏梅对郑奕继母的走访,郑奕的父亲是生意人,经营一家水果店,最辉煌的时候,有三家联锁水果店,他的继母是一家美容院工作人员。
郑奕的生母在离异前一直和郑奕父亲经营水果店,离异后很快再婚,也有一个孩子,目前是家庭主妇。
郑奕的家庭情况和其他人确实是不一样的,而且郑奕和父母的关系也和其他人不一样。
大家自然都看出这些区别,马光平直接说:“老费,虽然有区别,但这不能成为杀人的理由。”
费江河没回话,沉默在那。
原生家庭的确对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造成影响,但那绝不是主因,这也是李疏梅的看法。
曲青川说:“郑奕虽然和父亲的关系不好,也对继母存在偏见,但这些都是在他上高中以后的事情,高中生也十五六岁了,价值观基本定型。我们是不是可以把调查范围再扩大点,例如这个竹林社,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社团,也许有什么发现呢?”
费江河道:“我们是要把眼光放宽点,那接下来我们重点调查下竹林社,把他们再深入调查下吧,我们还需要到现场再看看。”
定下了方向,也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多,曲青川肚子一直传来咕咕声,费江河笑道:“老曲,你赶快回家吃点东西吧。”
“好,今天就到这里吧。”曲青川说。
祁紫山问:“曲队,郑奕现在是唯一的人证,我们是不是还要对郑奕再做一次走访。”
曲青川想了想说:“先不了,在医院不方便,郑奕如果想好了怎么回答,也问不出什么。等他出院,我们把他请到局里做一次详细审讯吧。”
“好。”
会结束,曲青川回到桌位,把饭盒装进袋子,提着袋子下班。费江河半是调侃道:“老曲,你还带回去啊,不叫你老婆炒两个菜。”
“没叫留饭,这么晚了,回去热热一样吃。”
马光平笑道:“你以为老曲敢指使他老婆。”
几个人有说有笑下班,祁紫山走到李疏梅身边道:“我送送你。”
“我自己回吧。”
“没事,我回去也睡不着。”
祁紫山送李疏梅回到家,已经是九点多了,李疏梅觉得有些累,洗完就上了床,在床上,她还是把画本拿了出来,这几天一直在外面调查,很少在办公室,她没有时间画画,不过回到家,她会花时间画些什么。
她的画本上呈现的是案发现场的景象,一共六名死者,李疏梅将他们的位置简要画了出来,屋里的家具也画得七七八八,其实案发现场的状况,痕检科都拍下了照片,李疏梅之所以画下来,她就是想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从郑奕口中,也许知道得很片面。
画下现场状况只是第一步,她计划还原现场,将那天聚会的场景一一还原出来,也许能从中发现些什么呢?
画到眼皮打架时,她的眼前就像出现了幻觉,画中的物品,那些棋子、书本就像有了生命漂浮了起来,还有那副与现场环境格格不入的手套,也格外耀眼。
李疏梅揉了揉眼睛,画纸又恢复了原状,她觉得自己太累了,把画板往床头柜一放,就睡着了。
第二天,二队再次回到学校,展开了新的调查。李疏梅重回案发现场,重新确认了一些细节,她担心回去记不住,当场就画了下来,大家对她作画已经习以为常,祁紫山偶尔还观察她的画,沉浸不语。
李疏梅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了?看出什么没?”
祁紫山抬眼瞅了瞅她,“连散落的棋子都画下了?画得这么细。”
“想不到画什么,就一五一十画下来。”
祁紫山微微弯唇,在案发现场他的笑意很浅显。
调查了两天,大家把一些并不清晰的信息彻底落实了,除此之外,再没有找到什么对案情有推动的信息,也就是说,目前最大的嫌疑人仍旧是孟申韬。
而且通过更深入的调查,孟申韬的嫌疑不减反升,经调查,其他人的人际关系都不错,无论校内外都没有什么矛盾,特别是郑奕,大家对他的评价很高,他的杀人动机几乎为零,这反而进一步提升了孟申韬的嫌疑。
做出了努力却没有实质的回报,当大家再次围在罪案板前,除了陷入久久的沉思,也打不起任何精神。
良久,“见鬼了,会是谁呢?”曲青川喃喃自语起来。
费江河缓缓道:“我听过国外的一个案子,丈夫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在法庭上,他承认杀人,但是拒绝透露杀人动机。警方调查后,对这个丈夫的行为更加奇怪,因为他的同事、亲人和邻居都反应,这个丈夫品行端正,热爱事业,爱护家庭,在别人眼里,他们是模范夫妻。一些犯罪心理学家认为,这个丈夫虽然和正常人无异,但心里一定装了一个魔鬼。”
大家都仔细聆听着,李疏梅更是对费江河的观点产生期待,费江河说:“回到我们的案子,假定竹林七子当中有一个人心里也装着魔鬼呢?只是别人根本不知道他心中的魔鬼。如果这个装着魔鬼的人是孟申韬,他会怎么做?就算他想自杀,他是不是一定要看到身边的人先死再自杀?”
李疏梅心里一震,费江河好像打开了她的某个开关,大家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曲青川催促:“老费,你继续说。”
费江河略显兴奋,继续说道:“换言之,如果心中装着魔鬼的人是郑奕,他有条件见证每个人的死亡,他为了逃脱惩罚,完全有可能自导自演喝下两口投毒饮料。”
李疏梅听到这里只觉松了口气,这离真相可能是最近的。
“老费,”马光平忽地手指罪案板上的一处,李疏梅抬头一望,是“何炜川”这个名字,他道,“老费你的观点很独特,但你忽略了一个地方,那就是何炜川和沈觉,孟申韬最想杀死的人是何炜川和沈觉,这没错吧,如果那天,他只需要确认这两个人喝下饮料是不是就行了?”
马光平的角度刁钻,他反证了孟申韬也可以是心中装着魔鬼的人,费江河没回话,李疏梅舔了下唇,收回了刚才心里的那份短暂的轻松。
正在这时,一声刻意的咳嗽响起,闫岷卿大踏步走进办公室,他面色严肃,一直走到罪案板前,大家瞧着他,也没有说话,只有曲青川和马光平后知后觉唤了声“闫支”。
闫岷卿道:“老曲,把最新的情况说一下吧。”
他说话的语气也很严肃,看起来家属的事他还没淡忘,心里还憋着气似的,不过以他的性子,想必会记一辈子,李疏梅感觉,他这会儿来二队,肯定又要变着法儿对大家发难了。
闫岷卿一五一十把这两天的最新调查情况说了一遍,闫岷卿听罢,带着肯定的语气问:“凶手是孟申韬?”
曲青川一时没有作答,他面色略带犹豫,闫岷卿再次问道:“是不是孟申韬?”
曲青川硬着头皮回道:“不能确认就是孟申韬,不过他的嫌疑是最大的。”
闫岷卿道:“结合你们之前的调查报告,还有最新调查,现在整个案情的脉络都是比较清楚的,证据也很充足,没问题的话,尽快结案,申请撤案吧。”
大家的表情都发了下愣,李疏梅也一样,实际上撤不撤案一直悬在每个人心口,但对她来说,这案子现在还有疑点,结案太快了。
费江河冷声道:“说结案就结案?哪这么轻巧。”
闫岷卿厌烦的目光觑向他,“那你说,怎么才能结案?”
费江河冷嗤一声:“案子有疑点你看不出?”
“我听听,我听听。”闫岷卿耐着性子道。
费江河张了张口,没有第一时间回话,他似乎在组织语言,很快他肯定道:“郑奕就是疑点。”
闫岷卿冷笑:“老费,你听听你说的话专业吗?把一个人作为疑点。”
被闫岷卿一怼,费江河脸上浮现几分怒色,曲青川忙道:“闫支,老费的意思是说,孟申韬和郑奕都存在嫌疑。我们没有实质的证据证明孟申韬就是凶手,也无法排除郑奕的嫌疑。”
撤销案件有一个基础事实是,犯罪嫌疑人必须是唯一嫌疑人,如果还存在其他嫌疑人,则需要继续侦查。费江河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反驳闫岷卿。
“老曲你也没必要替人说好话,”闫岷卿道,“现在唯一的人证就是郑奕,无论你们相不相信他说的,他的证词都具有唯一性,与其把时间耗在这里,不如早些结案,申请撤案,只要提交的材料真实可信,这个流程就具有法律依据。这烫手的山芋,你们二队兜不住。”
曲青川微微松眉,他发觉自己对闫岷卿刚才的话有些误解,这会他理解了闫岷卿的想法,闫岷卿是在为二队考虑,这件案子可能最后的结局就是这样,与其消磨时间,落得一个办事不力,不如早些结案,见好就收,这对二队来说是好事。
这时,费江河反驳道:“老闫,你这话我不同意,这案子现在结案,是我们不负责。”
“什么叫不负责?”闫岷卿的语气明显有些厌烦,“就你最负责!”
他被触了霉头,冷嘲热讽起来:“曲青川,我说你们二队是老古董吧你们还不认,你们知不知道现在局里压力有多大,你们天天打卡上班,到处转悠,像无头苍蝇一般,也没见找到一个有用的证据,现在要你们结案,你们还觉得不负责?你们能不能看看媒体说的话,看看局里给你们顶了多大压力,夏局顶了多大压力,怎么了,还想拖个三年五载?好领退休工资。”
曲青川被说得低下了眉,费江河却依旧不卑不亢,冷面相对。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李疏梅早料到,闫岷卿今天来,绝不仅仅因为结案,他就是来报家属那件事的“一箭之仇”。她了解闫岷卿的性子,锱铢必报。
马光平在众人憋屈的表情上左瞧瞧右瞧瞧,勉强笑道:“闫支,你为二队好我们知道,我们的工作虽然没做得那么好,但这几天大家都是废寝忘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闫岷卿道,“早日结案也不光是我一个人的意思,这也是局里的考量。而且,省厅对这件案子高度关注,随时会派专家组来调查,到时候他们结案,和你们自己结案,是不一样的。你们好好想想。”
曲青川心下做了决定,最后再努力一把,如果再也找不到任何有效证据,结案势在必行。
“谁来都没用,”费江河依旧坚持,“我不同意结案,就是不同意。”
闫岷卿冷眼瞥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你永远都是这样,眼里永远只有你自己。”
这会儿曲青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马光平欲言又止,没有说话。
这时,李疏梅忽然道:“可结案难道不就是有些快嘛。”
曲青川没想到李疏梅会趟这趟浑水,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就是找骂吗,但李疏梅这性格他也清楚,和费江河有些像。
马光平笑着劝道:“疏梅,有什么话回头在说吧。”
所有人都料定闫岷卿会立刻驳回李疏梅的话,甚至会指责她,然而闫岷卿却缓缓转头看向她,刚才那副冷漠傲娇的表情顿时缓和下去,语气甚至低了几分:“疏梅,你有话说。”
李疏梅也很意外,闫岷卿竟一改冷漠无情的态度,她一直站在最外面,之前闫岷卿没怎么关注她,这会他一转头,眼神里却表现对她有几分期许,李疏梅觉得不妙,闫岷卿大概是要用最平淡的方式对她冷嘲热讽。
她自然也不会让步,她始终支持费江河的想法,现在结案就是太快了,她马上道:“有件事我虽然还没想通,但我可以分享下我的看法。”
“你说。”闫岷卿竟温柔道。
这样的语气和表情让李疏梅觉得有些不适应,同样在场的人也都露出纳闷的表情。
李疏梅总觉得闫岷卿正在给她埋雷,指不定一会会当场炸了她。
无论结果如何,她得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在走访郑奕继母的时候,她告诉我,郑奕很爱他的亲生母亲,这也是他一直不接受新家庭的原因。同样,在对郑奕走访时,他亲口告诉我,他母亲留了一副手套给他,那副手套他很珍惜,一直留在身边,特别是下棋的时候,他一定会戴上手套,这说明他很依赖那副手套。但是在案发现场,我们发现,那副蓝色手套很随意弃置在地上,郑奕很在乎那副手套,但是为什么又丢弃它,这件事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她的话让大家迅速进入新的思虑,闫岷卿心平气和地问:“你是说,郑奕的行为和他说的话有矛盾?”
“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但是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的确无法完全推测出来。”
“这就很好啊。”闫岷卿很反常地嘴角上扬,“这说明你一直在思考,你的这个发现很有价值,可能就是破案的关键。”
“嗯?”李疏梅总觉得闫岷卿在说反话,反常得让她有些浑身不适。
不仅他,在场的人都一脸懵懂,毕竟在他们眼里,闫岷卿和李疏梅是有“世仇”的。
李疏梅冷静道:“闫支你也没必要说反话,我只是想说,案情还有疑点。”
“我没有说反话,我今天会把你的想法转告夏局,如果案子确实有疑点,结案本身就是不负责任的。”
闫岷卿似乎还想对李疏梅说什么,他嘴唇轻抿,微微含笑的表情慢慢转向曲青川,表情又严肃起来,“赶紧调查吧,既然有疑点那就调查清楚,外面有什么压力我先顶着。”他又瞥了眼费江河,“整天打嘴炮有什么意思呢?”
最后他又在李疏梅脸上停留了片刻,似笑非笑道:“好,好,那就这样。”
闫岷卿走后,莫名一阵凉意还在大家脑门上周旋,没人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回想起来这还是第一次闫岷卿主动“让步”,态度反常得有点令人意想不到。
直到祁紫山打破久违的平静:“疏梅说的疑点也许就是破案的关键呢。”
费江河笑道:“非常好疏梅,我们是要朝这个方向努力下。”
曲青川也露出难得的笑容,只是他不明白,闫岷卿的态度何以转变如此之快,不过他又回想起上次闫岷卿到案发现场说的话,要多考虑年轻人的意见。看来,局里可能有新的风向,要抓大力度培养年轻人,要不然怎么解释闫岷卿的行为呢。
难道,他真要变成老古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