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李疏梅打算报喜不报忧,但没想到,这趟旅程太艰难了,今天淋雨了不说,还冻得人全身发麻。
“怎么了秀秀?”李新凤的语气担心坏了。
听到了担心的语气,李疏梅忽地眼眶就红了,她把今天的遭遇三下五除二说了一遍。
李新凤一个劲说女儿吃了苦,她心疼死了,一听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又说要叫人送衣服送吃的过来。
李疏梅说这边村民对她很好,一会就开饭,也有衣服穿,还是人家过年穿的新衣。
两人絮叨了半天,信号断断续续,后面就直接断了。恰在这时,玲玲妈妈托人回来传话,说玲玲在镇医院检查了,没什么事,医生让住院观察一天。李疏梅也吁了口气。
*
曲青川和马光平捧着热粑粑回到车前,发现前方泥路走来一个人,天还没黑,来人身材高大魁梧,步伐矫健,马光平撇了撇嘴角:“是老费。”
“老费怎么过来了?”曲青川问。
“我也不知道啊。他没开车啊?走来的?”
费江河迈着大步走到车前,整个鞋子和裤脚上都是泥,他拉下冲锋衣的帽子,露出一张结实又被风吹红的脸颊,一伸手拿下背包说:“老曲,你们也真行啊,听说陷在村里出不去,连吃的也弄不到。什么时候遭这罪!”
“谁说没吃的,”马光平手里还拿着半块荞粑,伸手递给他,“尝尝,味道还不错。”
费江河揶揄:“这是顺的吧,我不吃。我给你们带了面包饼干,上车。”
三个人上了车,曲青川就问:“是不是紫山告诉你的。”
“我要不问,都不知道你们在这吃苦。”费江河将面包递给他们,“现在情况怎么样?”
马光平说:“你就专门来送吃的?还是那边没有调查方向了,悬崖勒马?”
“我说你,不骂你两句你还来劲了,我不来,你们就冻死饿死这里了。”
马光平笑笑:“所以你千里迢迢走过来,想感动我们一把,路不是已经修好了?”
费江河道:“我来时还没修好,我把车撂半路了,疏梅他们呢?”
“话说回来,你来不来都没干系,疏梅他们搞定了一切。”马光平带着一丝傲娇说。
“什么情况?”费江河来了兴趣。
马光平兴致勃勃把下午的情况说了一遍,费江河频频点头,欣喜道:“我没说错吧,老曲,我们二队就是捡到宝了。你们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最英明,要不是我死活都要留她下来……”
“啧啧!”马光平吃了一口面包说,“你最英明!”
“英明英明。”曲青川吃着面包问,“有水吗?水带没?”从费江河手里接过一瓶水,他急忙喝了一口说,“你那边怎么样?有没有什么线索?”
“有线索早就给你打电话了。但是老曲啊,我还是坚持把重心放在农药厂,大坪村摸排工作不能拖太久。”
曲青川缓缓点头,“行啊,等今晚疏梅的消息吧,看看村民配不配合,如果配合,说不定明天就可以回去。”
*
下午四点多,闫岷卿刚刚回到办公室就被人唤:“闫支,夏局叫你去趟办公室。”
闫岷卿放下工作本,快步走到局长办公室,敲了门。
“进。”
闫岷卿进屋,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师父,夏祖德就说:“大坪村的摸排工作了解多少?”
“听说不太顺利。”
“什么叫不太顺利?”
闫岷卿发现夏祖德脸色不大好,他对夏祖德很了解,平时很和气,但关键时候也会发脾气,千万不能惹,此刻,他脸上的信号让他意识到,要顺着他。
“村民不太配合,师父你也知道,去年大坪村农药中毒事件,中心人物就是罗向松,如今罗向松死了,村民们心里面的想法肯定是很复杂的……”
“到现在,案子竟没有任何进展!”夏祖德冷声道,“归根结底,你们没有真正了解案子。你马上去一趟大坪村,务必把情况了解得清楚再回来,如果方向不对,得马上换。”
“是,师父,我马上过去。”闫岷卿吞咽了下,他感觉师父有些生气,显然这件案子的进展目前就是一团雾水,他自己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回来。”
他出门时,夏祖德叫住了他,他转身问:“师父还有事?”
“我听说他们连吃的都弄不到,也不知道曲青川是怎么干活的,你给他们带点食物过去。”
“这个曲青川,干活是不灵活。”
“局里不是有大衣吗,给李疏梅和祁紫山捎一件。”
“他们怎么了?”
“掉河里了。”
“啊?”闫岷卿咽了咽道,“放心吧师父,我都照办。”
晚上八点,闫岷卿和同事小孙终于赶到了大坪村,这一路真不容易,路上全是泥浆,轮胎滑,车子差点陷进泥坑里出不来。
总算是见到了人,他把一箱泡面交给了曲青川,又叮嘱将两件大衣送给李疏梅和祁紫山。
“八点半,开个短会,就我们几个,一个都不许少。”闫岷卿下了命令,又吩咐说,“你们先吃点东西。”
闫岷卿的车就停在前面几米远,待他进了车子,马光平就道:“没热水,整这一箱泡面来,不知道怎么想的。得了,我把衣服送给他俩。”
马光平下车后,费江河问:“老曲,闫岷卿怎么过来了?”
曲青川道:“我也不知道。大晚上的开会,肯定有事呗。”
“就喜欢扯犊子,一天天的。”费江河揶揄。
“老费,现在在外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今晚无论他说什么,咱就听着。”
“嘿。”
不一会,马光平回来了,把两件大衣原封不动抱了回来,曲青川问:“怎么?是没见着人?”
马光平上车关上门说:“这两小子,屋子里暖着呢?享受着很高的待遇,还说晚上就住在村民家,让我们先回镇里。不过,也算有点良心吧,把衣服留给我们穿。晚上气温下降得太狠,来,老曲,你先披上,老费身体好,我和他轮换穿。”
他将一件衣服递给曲青川,自己又披了一件。
“你们穿吧,我不打紧。”费江河说道。
曲青川说:“既然他们有机会和村民多接触,那我们就做好辅助工作吧。”
不一会,闫岷卿过来了,他坐进了后排,后排就费江河一个人,他上车打了个寒噤,说:“想不到这里挺冷的,车上怎么不开个空调?”
马光平坐在主驾,回过头说:“闫支,油不多了,再说,你送的大衣挺厚的,不冷。”
这大衣是军绿大衣,里面有绒,确实很暖,马光平正得意时,闫岷卿冷下了脸:“是给你穿的?李疏梅他们呢?掉河里怎么样了?”
马光平只得又把下午的事情说了一遍,闫岷卿终于点头认可:“这就是我们刑警的精神,值得表扬。”
“对对,肯定值得表扬。”马光平笑着附和,曲青川也转着身子面对后排,只有费江河一个人望着车窗外漆黑的世界。马光平又道,“闫支也很幸苦,还亲自送衣服食物过来。”
“恭维的话就不要说了,”闫岷卿道,“知道我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吗?因为夏局很重视这个案子,是非常重视。我倒是想问问你们,你们还想拖多久,如果我不来,你们是不是打算在村里住个三年五载了?”
马光平刚刚的笑脸也没了,略带委屈说:“闫支,这里的情况很复杂,你可能不知道。”
“对,搞不定就说我不知道,我知道的不一定比你们少。”闫岷卿从厚皮衣里掏出一份叠着的报纸,打开后递给曲青川,“你们看看。”
车厢打了顶灯,马光平也凑到报纸前一起看,费江河终于扭过头来,瞥向了报纸。
闫岷卿趁他们看报纸时解释说:“去年报社记者对农药超标的事还进行过专访,当时磷含量超标也是记者查出来的,后来记者还对东阳农药厂原厂长王昊平做了采访,报纸上的内容并不详尽,你们可以翻翻论坛,当时王昊平在采访中夸大了罗向松在农药开发上的作用。他是厂长,项目和签字他负主要责任,但最后为什么大坪村的矛头却独独指向了罗向松呢?”
曲青川恍然大悟,从报纸里抬眼说:“王昊平想找人背锅?他……后来卖机器贴钱给村民,都是为了博取村民的同情,同时引咎辞职,也是为了逃责?他把自己甩得一干二净,而把锅丢给了罗向松?”
“你说的没错。”闫岷卿说,“之所以村民对罗向松存在这么大的仇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来自于王昊平的这种做法,如果他坚持原则,维护员工的利益,我敢说,大坪村根本就不可能对他抱有仇恨。”
“我明白闫支。”曲青川说,“所以你坚持彻查大坪村。”
闫岷卿正要点头时,费江河冷不丁地泼冷水:“这件事不代表村民有杀人动机。”
就像是一道好菜里混进不干净的东西,闫岷卿斜眼冷觑了他一眼,“那你说什么才是杀人动机?”
费江河说:“所有人都认为大坪村都有杀人动机,那凶手也可以这样认为?”
“什么意思?”闫岷卿冷下声音,“那你是觉得凶手故意耍我们。”
“混淆视听吧,专业点。”
“啧啧。”闫岷卿像是憋了一口气,“我还没说你呢,没有一点集体意识,这几天你在哪?你把组织当什么呢?你把夏局当什么了?”
“别夏局夏局,拿他压我也没用。”费江河横眉瞪了他一眼。
“哎老费。”曲青川朝车厢后伸出一只手做出拉架的姿势,“现在开会,有什么话回头说吧。”
“我还没说你呢?”闫岷卿瞪着曲青川,“做事情不灵活。李疏梅是个刚参加工作的愣头青,你还什么都听她的,从交通上排除嫌疑?很天真!村里虽然只有一条公路,但野路千条万条,他不会靠走?不会走山路?只要进了城,还不能坐车去市里?工作了十几年,自己没点判断能力!”
闫岷卿一连串质问犹如鞭炮一样炸在曲青川的耳膜,他急忙点了点头,垂下眼皮,没做回答,他知道了,今天这个会,闫岷卿就是来批评的,他肯定在老夏那吃了瘪,正无处发作呢。
现在说什么都是撞他枪口。幸好李疏梅不在,否则不得被他批死。
批斗会开完了,闫岷卿语气缓和了几分:“大家也辛苦了,但辛苦归辛苦,案子得再使使力,今天晚上你们都在这里好好想想,就不要想着回宾馆睡大觉了。我会陪你们。”
待闫岷卿一走,费江河一脸不服,曲青川和马光平两个人就像泄气的皮球,你看着我我着你都没说话。不一会,前面的车子发动了,马光平说:“老闫肯定开空调了,天这么冷,谁能熬一晚上。待在这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就是净扯淡。”费江河不屑道。
*
深夜,闫岷卿躺在汽车沙发上睡着了,不知不觉,身上冰了起来,他被冻醒了,整个车厢就像冰窟一样冷,他这一身皮衣根本管不了事。
“小孙,小孙。”他把小孙叫醒。
“怎么了闫支。”
“空调怎么不起作用了?”
小孙急忙启动汽车,调节空调,弄了半天,苦声说:“闫支,汽车不行了。”
“你这到底是空调还是暖气?”
“我都试了,可能是发动机出了问题。”
闫岷卿气得不想说话,小孙额头上都冒了汗。
“闫支,我出去看看。”小孙出车门打开发盖检查,半天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
闫岷卿下车在发盖前站了半天,望着冰冷的发动机,浑身越发失了体温。不过一会儿,他就冻得打起了哆嗦,这里太冷了,他绝没有想到,深夜山里的温度是这么低。
“闫支,我把外套给你?”小孙说。
“你穿什么,你回车里。”
他四处望望,只得朝曲青川的车走了过去。
“他来了,来了。”马光平兴奋地望着外面踽踽走来的人影说,“肯定是发动机坏了。”
曲青川说:“好几年前,闫岷卿参加一个夜里任务,冻了一晚上,冻出了毛病,受不得冷,他估计是冷怕了。”
费江河强调:“那也别惯着他。”
闫岷卿走到车窗边敲了敲窗户,马光平摇下车窗,发现闫岷卿嘴唇都冻乌了,他却强装镇定说:“老马,你们车还有多少油?”
马光平说:“闫支,你车是不是出毛病了,明天我叫县局的何队找人来看看吧。我们这车油不多了,就回镇里一趟够。”今天何道勤原本回县里取食物,但费江河带食物来了,曲江河便让他明天再来村里。
“还有多余的衣服没?”
马光平缩了缩身子,装作怕冷说:“闫支,没。”
“……”车窗外,闫岷卿紧接着打了个哆嗦。
曲青川出主意说:“闫支,你要不去屋里吧。疏梅就在屋里,屋里暖。”
“……”闫岷卿说,“屋在哪?谁带我过去。”
马光平紧了紧衣服,推开车门的一刹那,天寒地冻。两人一起走在寒冷的泥泞里,闫岷卿把双手揣进腋下,抱着自己取暖,步子深一脚浅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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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疏梅整晚都坐在火桶里,浑身暖和,吃着农家做的糕点,和几个大妈聊了好久,把村里的情况也了解得差不多,她真诚地说明来意,四十岁的吴大妈最热心,把她看成女儿那样喜爱。
吴大妈在村里名望很高,也是村里她这个年纪里文化程度最高的,普通话最好,她说明天带她挨家问问,保证大家都会配合。
见大妈们没有心里负担,李疏梅不免问起一年多前的农药中毒事件,大妈们没有迟疑,都你一言我一语道了出来。
其实事情经过和以前了解的差不多,但细节略有不同,例如最初和农药厂接触时,农药厂态度很决绝,不愿意赔付一分钱,后来村民们才走上了艰难的维权之路。
一个大妈说,那个姓罗的不是好东西,一开始就是他假惺惺道歉,然后又说这事法律判了,他们不负任何责任。我们就说,那农药出了问题为什么就说没责任了?我们不服输,村里有人只得揪他衣服讨说法。姓罗的不好惹,当场砸杯子,急了眼,扭打起来,还说有本事把他杀了,他死了就赔钱。
李疏梅不理解,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是时任厂长的王昊平去做工作吗?为什么是罗向松冲在前面,她很好奇,又问后来怎么样了。
大妈说,后来村里只能集体去把厂门堵起来,时间长了,他们也受不了,王厂长终于出面了,才答应赔偿。
李疏梅提前看了材料,继续问:“这件事,是村里一个叫高志富的村民,他的孩子,不小心打翻了农药瓶对吧?后来他去哪了?”
大妈摇头叹息说:“一家三口去外地打工了,一直没回来嘛,过年也没回来。不就是躲起来喽。”
“他们家赔钱了吗?”
另一个大妈说:“赔了,他家也穷,赔那点钱有什么用。”
“咚咚咚!”这时,门敲响了,屋里几个人都静了下来,外面的人说:“打扰了,李疏梅在里面吧?”
李疏梅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像是闫岷卿的,他今天来了村里她是知道的,此刻的他语气低沉,甚至有几分孱弱和发颤,像是冻坏了,他什么时候这么谦卑过。
外面的人又说:“我是闫岷卿,李疏梅,赶快把门打开。”
李疏梅心一横,这个闫岷卿,明明是怕冷想进屋取暖,却也不知好歹,怎么到千里之外还命令她起来了。
“疏梅,是你们单位的?”吴大妈问。
“谁。不认识。”她故意摇了摇头。
“噢,你放心吧。”吴大妈心领神会,走到门前,对着外面喊,“回去吧,这里不欢迎你。”
“是案子的事,李疏梅?”闫岷卿又敲了敲门。
李疏梅依旧摇头,吴大妈照旧拒绝。
门外,寒风瑟瑟,传来呜呜的犹如野兽的呼啸,马光平知道那是冷风穿越山林,刮剥树枝的声音,吹在人身上犹如子弹。
他猜想李疏梅讨厌闫岷卿,村民又防外人,这个门怕是一时半会敲不开,虽然闫岷卿死撑着冻得瑟瑟发抖,他心里解恨,但也不能真把他冻死在这,他劝说:“闫支,你就别浪费这时间了,现在村里除了李疏梅和祁紫山,没人进得了这个屋。你要实在想进去,就求求她。”
“求求她?老马,你好好想想你在说什么?”闫岷卿虽然冻得四肢缩在一起,但仍旧带着倔强。
“那我先回去了。”马光平裹紧大衣领子,以退为进,“闫支,要不行,晚上送你回宾馆。”
“你图舒服你就回去!”闫岷卿瞪了他一眼。
马光平也不顺着他,转身就走了,闫岷卿抱着自己在门口打转,这时一阵冷风吹来,他整个人就像裹上了一层霜,他深深记得那一年深夜,他带队参加行动,那晚他冻坏了身体,从此之后,遇不得冷,寒冷会让他的骨头刺痛。
“李疏梅。”闫岷卿又喊了一声,感觉嘴巴都没知觉了,“疏梅啊。紫山呐。”他的声音竟带着些哀求,他觉得自己没了尊严。
今天晚上这事儿肯定是他们合在一起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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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紫山没戴助听器,隔着门听不太清。李疏梅告诉她,是村里闹事的酒鬼,让他别理。
“李疏梅,你听见没有?”闫岷卿的口吻带着怨恨,语无伦次,“我是你领导。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行为……”
“李疏梅……”
“李……”
“……”
外面的声音渐渐减弱,从带着一股怨恨渐渐变成哀鸣,李疏梅已经有一会没听见外面响声,以为人回去了,她打算起身去查看。
打开屋门,她着实吓了一跳,只见闫岷卿正蹲着地上,蜷成一团,整个人抱在一起,就像个刺猬。
她就是不明白,这人高马大的,怎么就冻成孙子,头一遭。
见门开了,那人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平时的高傲和自大荡然无存。
他嘴唇哆嗦,像是咬牙切齿:“李,李……”
“闫支,你怎么一个人在大门口呆着?这山里头有狼你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