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一间空会议室,祁紫山上前把窗帘拉开,一阵灰尘在阳光里跳动起来,祁紫山连忙用手臂挥动了下,从耀武扬威的灰尘里走了出来。
这间会议室应该很久没人收拾了,李疏梅发现办公桌和椅子都染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眼尖的她朝窗台一指,喊了一声:“紫山,抹布,给我。”
祁紫山拾回干抹布,李疏梅一手接过,麻利地擦拭了四张椅子和桌面一隅。
方雅雯始终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李疏梅的动作。
李疏梅收起抹布,对她说:“方女士,可以坐了,应该没灰了。”
“谢谢。”方雅雯没有任何情绪,坐入李疏梅指着的椅子里。
李疏梅三人坐到她对面,她坐在中间,刚才费江河在她落座时提醒了句,问讯她来。
李疏梅没有想太多,但她心里确有很多疑问,这些疑问她需要方雅雯给出回答。
“你好,”她打开本子就开门见山地说,“方女士,我们接下来的问询,关系到你丈夫罗向松被害的取证,我希望你能保持冷静,如实回答我们。”
方雅雯的眼皮跳了一下,并没有抬头面向她,而是垂着眼睑,依旧沉浸在悲伤中,但她还是缓缓摁了下头。
“你和罗向松结婚几年了?有孩子吗?孩子多大了?”
“五年,我们是九四年结婚的。孩子今年三岁多了。”
“夫妻感情怎么样?平时有什么矛盾吗?”
方雅雯一层不变的眼皮终于掀动了下,仿佛这句话又勾起她的神经,她婆娑的眼向李疏梅瞥了一眼,“警官,我们的感情很好,也不怎么吵架。”
“昨天晚上六点钟左右你给罗向松送过晚餐,经常送餐吗?”
“也不是经常,有时候我去我妈家,我妈就会让我带点吃的给向松。”方雅雯忽然像是哑住了,沉默了会儿,才说,“我没想到……呜呜……”
她垂下头,用手背抹着眼,沉浸在巨大的悲恸里。
特意等方雅雯调整会情绪,李疏梅没有打扰她,费江河和祁紫山很平静,他们相信李疏梅会安排好问讯的一切。
当方雅雯的手背抬起来的时候,李疏梅就注意到了这只十分秀美白皙的手,手指纤细漂亮,皮肤细腻光滑,指甲涂着淡红的指甲油,一看就是平时没怎么做过家务的手。
也许在外人看来,她一定在家中受宠,俗话说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此刻的李疏梅作为一名刑警,她对方雅雯始终抱有“怀疑”精神。
当她回想起死者办公桌上,那只新鲜的橘子皮时,她就在想,是不是这双白净的手剥开了那只橘子,是不是方雅雯剥开了橘子。
她十分想把方雅雯的手画下来,但正在主导问讯,她不能分心。
一分多钟后,方雅雯冷静了几分,李疏梅才继续问:“方雅雯,昨天晚上和你一起来的还有别人吗?”
“我同事小蒋,蒋晓丽。”
“昨天从到厂区,和罗向松见面,一直到离开厂区的过程,能详细描述一下吗?当时罗向松有没有什么异常反应,他有没有和你提到什么你觉得不平常的事情?”为了使得她回忆更确切,李疏梅提醒,“方女士,这对调查罗向松的死因很重要,请你仔细回想一下。”
方雅雯微微抬头,眼睑微动,像是仔细回想昨天的事情,然而也许回忆让她触到了什么,嘴唇发生了干瘪的翕动,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没什么。”
李疏梅理解她此刻复杂的心情,于是引导道:“昨天车开到了技术楼下?”
“对。”
“你和蒋晓丽一起下了车?”
“她没有,我一个人下了车。”
“罗向松当时一个人在办公室?”
“不,”方雅雯摇头道,“当时翁厂在,他见我过来,就先走了。”
“你在那逗留了多久,你们聊过什么吗?”
“没多久。我就问他晚上什么时候回家。他说十点多。”
“十点多?”李疏梅像是抓住了什么。她感觉费江河朝她瞥了眼,也像是告诉她这里是个重点。
李疏梅立即问:“昨天离开厂区后去了哪,为什么一直到今天早上才打电话给工厂询问罗向松的事?”
丈夫一夜未归,妻子何以不会担心。除非罗向松经常留宿在工厂,是家常便饭,但从翁爱兵和曹进处证实过罗向松并非经常留宿工厂。何况,罗向松昨天和方雅雯说过晚上回家。
“我喝醉了……”方雅雯像是自愧地说,“昨天我有个饭局,我和小蒋,还有公司的马副总一起去参加的,这场饭局关系到一个项目定标,我是项目经理,推脱不得……”她顿了下,又说,“小蒋开车送我回去的,将我扶睡下,给我温毛巾擦拭,我一直迷迷糊糊的难受,也不知道小蒋几点离开的,直到今天早上醒来我才想起向松晚上没回家……”
“还记得你几点离开了饭局,小蒋昨天是几点离开你家的?”
“不记得了。”方雅雯摇了摇头,痛苦道,“我一喝醉就什么都不记得……”
李疏梅又和方雅雯确认了小蒋、马副总个人信息和饭局参与人员、地点等具体信息,她认为,如果这一切果真属实,罗向松的死因,方雅雯应该有完全不在场证明,当然她还需要进一步确认,特别是和小蒋蒋晓丽那边确认。
“罗向松平时和什么人有瓜葛吗?他身边的朋友,还有工厂的同事,了解吗?”李疏梅继续问。
“向松人很好……”方雅雯顿了下,强调道,“是性格很好。他很不喜欢麻烦别人,做事很踏实,很刻苦,我觉得同事们应该喜欢他。”
李疏梅又着重询问了罗向松的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方雅雯也做了回答。
罗向松老家有年迈的双亲,还有一个姐姐,都生活在农村,他从小家境贫困,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好大学,一直以来都是父母和家乡乡民的骄傲。
社会上除了工厂同事关系,还有三两要好的同学,但平时联系得不多,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的社会关系。
而方雅雯呢,父母都是城里人,父亲是教师,临近退休,母亲以前在社区工作,这两年退休在家。她是独生女。
当年两人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方雅雯从一开始就清楚罗向松的家底,虽然父母有过最初的反对,但是方雅雯觉得罗向松性格温和,勤劳能干,认定了他,很快两人就结婚了,婚后第二年就生下了女儿罗小小。
了解了基本情况后,李疏梅觉得罗向松的死绝不会是一个意外,以他的性格和家庭,他不可能有明显的个人恩怨,除非是农药中毒这样的社会事件。
李疏梅特意把案发现场橘子皮的情况拿出来问她。
方雅雯肯定地说她没带橘子给罗向松,也没见过桌上有橘子,而且她表示罗向松并不特别喜欢吃橘子。
橘子皮的确有些蹊跷,但在问询过程中,李疏梅决定点到为止,不会表达过多自己的情绪。
她想了解的情况基本都问完了,最后她用了一个关乎感情方面的问题收尾:“这两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让罗向松觉得不安,而且向你倾诉过?”
“你说的是不是农药中毒这件事?”方雅雯抬颚,她一改之前的低落情绪,像是据理力争道,“警官,农药中毒这件事,根本就不是向松的过错!”
她的眼睛就像是被什么冲击得红润不堪,“自从这件事以后,他经常睡不好吃不好,这一年也消瘦了许多,我劝他离开厂子,离开这里,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就算厂里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他也要坚持下来,他就是这么犟,如果他不留下,他根本就不会死……”
李疏梅被她的话怔了一下,她缓缓问:“为什么说他不会死?”
“我来过,大坪村村民来闹的时候,我来过厂里,当时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凶……”方雅雯语气悲痛,“他们说,他们说,要让向松一命抵一命!”
这句话落下,仿佛会议室所有跳跃的灰尘都落定了,罗向松的死似乎怎么也绕不开农药中毒事件,那到底是什么样的阴霾,令人谈其色变。
李疏梅的问讯结束了,她朝费江河望了望,费江河会意,他接过问讯,试图了解当初大坪村村民闹事的过程。
方雅雯用手捋了捋鬓发的秀发,又把双手放在桌上,摆出近乎乖巧的平放手掌姿势,对费江河的问题做了断断续续的回答。
这个过程,李疏梅拿起了笔记本,在空页上,她速写了方雅雯的外貌,还有她那对十分漂亮的手掌。
由于画像神奇能力的帮助,她现在对事物尺寸的把握很精准,她画下的手掌几乎可以说一比一的还原了。
费江河又问了两个问题后,表示这场问询正式结束,当他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时,方雅雯忽地趴在桌上哭了起来,她哭得很伤心,双肩微颤,哽咽地说:“我知道你们怀疑过,怀疑是我害了他,如果我昨天不去饭店,我要是来厂里找向松,他就不会出事,呜呜……我好难受,我好难受……”
李疏梅怔在原地,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刚才在审讯时,她能感觉到方雅雯一直在隐忍,特别是,她在怀疑她是否存在作案动机时,她眼睛里的隐忍和愧疚。
实际上方雅雯才是这件案子最大的受害者,她失去了丈夫,今后将要带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儿生活,这无疑对她的打击是最大的。
“疏梅,我们出去吧,我去给她倒杯热水。”祁紫山忽然提了一句,这句话将李疏梅从不安的情绪中带了出来,祁紫山应该是看出了她的情绪,她随即点了点头。
费江河走在最后把门掩上,走了几步才对她说:“疏梅,你今日做的很好,特别是对方雅雯的怀疑。怀疑她,才能最大程度澄清她,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接下来你是不是还想找一找蒋晓丽?证实方雅雯的完全不在场证明?”
“对。老费,你什么都知道。”
黄昏,二队所有人集结在罪案板前,李疏梅和祁紫山一起已经把今天调查的信息简明扼要誊抄到了罪案板上。
曲青川拿着粉笔说:“大家畅所欲言,对这件案子的所有疑点我们梳理一下。谁先说。”
“疏梅先说吧。”费江河道,“今天她参与了主要调查。”
李疏梅舔了下唇,翻开笔记本,把她提前总结的,还有下午费江河祁紫山和她探讨的,逐一说道:“目前是有几个疑点,一,凶手是怎么把死者四肢绑缚在桌上,这个过程死者为什么没有反抗?”
曲青川在黑板上快速写下几个关键词,示意她继续,李疏梅道:“二,凶手到底是几个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团伙?”
“我更倾向是一个人。”费江河道。
“何以见得?”曲青川问。
“感觉吧。”
“感觉?”马光平笑道,“老费,你现在也喜欢凭感觉?”
“你懂?”费江河白眼道,“破案也是要讲天赋的,现场的环境非常自然,明显没有很多人进入,一个人,才有可能完成这样很自然的现场。”
马光平反驳:“那为什么又不是两个人?两个人难道就破坏环境了?”
“好了好了,我觉得一个人两个人不是现在该讨论的,疏梅,继续吧。”曲青川适时地打断两人的对话。
“噢。”李疏梅继续道,“三,厂区四周都有围墙,我们今天走了一遍,凭借翻墙是很难进出厂区的,除非从大门进入。而昨天大门关门时间是下午六点多,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左右,死者死亡时间约在昨晚九点到十一点,凶手到底是怎么进出厂区的呢?”
李疏梅说罢,见大家都在沉思,也没有马上说下一点,半晌,费江河补充道:“我们还检查了两扇小门的铁锁,铁锁都锈透了,应该很久没人打开过。凶手到底怎么进入厂区,这个疑点的确有点复杂,所以我对保安还存在很大怀疑,昨天那个时间和空间,保安的嫌疑非常大。”
如果以这样封闭的时间和空间,保安确实是最大嫌疑人。
费江河道:“老曲,明天着重对厂区的员工做一下走访吧。也许能找到一些突破口呢?”
“可以。”曲青川点头。
“等一等。”马光平道,“我正好说件事,开会前我把今天调查的资料送给了老闫,闫支说,让我们尽快去摸排大坪村,要马上去,耽误不得。”
“他懂个屁!”费江河直接驳斥,“逼逼赖赖的!”
李疏梅正好和祁紫山对上眼神,两人同时抿唇,都做出一副旁观的姿态。
“其实大坪村目前的杀人动机是最大的。”曲青川说。
“老曲,话虽如此,但实际情况呢?”费江河加重语气道,“现在厂区还有很多疑点没有搞清楚,特别是,凶手是通过什么方式进入了厂区?大坪村村民对厂区环境真的有那么了解吗?如果现在把资源都投向大坪村,这件案子只会越拖越久!”
李疏梅觉得费江河的考虑有他的道理,现在厂区疑点太多了,如果把重心搞错,可能会耽误破案。
曲青川略微扫了大家一眼,在看向她时,李疏梅直接说:“曲队,我觉得老费说得没错。”
曲青川大概见没人再表态,于是说:“那接下来的重心就放在罗向松的社会关系上,特别是厂区的关系上。”
费江河漆黑明亮的瞳孔里充盈满足,当下点了点头。
曲青川说:“我这里再补充两点,今天我和老马着重对现场进行了勘察,首先是案件性质,我觉得,凶手对死者存在一定仇恨,农药是死者清醒的时候灌入的,也就是说,凶手是在现场亲眼见证死者痛苦死去,这个过程非常残忍,我觉得如果没有仇恨,不会留下这样的杀人现场。结合工厂没有财产丢失,这个案件可以定性为仇杀。”
“对,是这样的。”马光平肯定道。
今天去过现场,经曲青川这般描述,李疏梅心里那种沉重的感觉又复生出来。
曲青川继续说:“第二点,对于凶手我们有了一个初步画像。现场绑缚死者的绳子,手腕脚腕处,都是死结,而且绑缚了两道以上死结,今天老费也观察过绳子,从这一点上看,说明凶手对死者有一点惧畏心理,侧面可以说明凶手的个头和力量小于死者,他担心死者挣脱绳子。”
她完全没有想到现场还有这些细节,她认真听着,又回想起死者的身高,大约在一米七八左右,身材比较结实,凶手也许确有力量不抵死者的可能。
正思绪时,又见费江河引导说:“我今天也在想这些问题,那么既然凶手处于弱势,那么又是如何将死者用那种方式绑缚在桌上?”
这个问题回到了李疏梅提到的第一个疑点,无论如何都是绕不过去的。
祁紫山推测道:“死者先被致晕?被下了药,或者被打晕?”
马光平笑着说:“别猜了,老曲早就让老杜检验这件事,等尸检报告出来就知道了。”
费江河点头,“那就不猜了,等尸检吧。”
李疏梅也明白,凶手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他如果惧畏死者,就不会通过强行制服的方式将死者绑缚灌药,而且只要死者强烈反抗,也会惊动保安,因此将其药晕或者打晕就会更加保险。
而尸检能够证实死者头部是否受到撞击致晕,也可证实胃溶液内、体内有无致幻药物。
“对了,疏梅,还有其他疑点吗?”曲青川问她。
“有。”李疏梅早有准备说,“这是我自己的想法,罗向松办公桌上那块新鲜的橘子皮,我问了翁爱兵、方雅雯,他们都说昨天最后在场的时候没有看到橘子,方雅雯说罗向松不太爱吃橘子,因此这个橘子,很有可能是凶手在案发现场吃的!”
马光平微讶道:“这也太嚣张了,难道是一边看着死者痛苦死去,一边悠闲吃着橘子?”
虽然李疏梅没有想那么多,但马光平这么一描述,所有人脸上都浮现些许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