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杀人现场都非常完美,警方没有找到顾笙与杀人现场相关联的任何证据,因此对于顾笙杀人一事是无法给予定罪的,只要顾笙矢口否认,她就将无罪释放。
二队四人默默离开审讯室,回办公室的一路,脸上的情绪都很低落。李疏梅的心底有种沉沉的感觉,如同压着一块石头。
今天顾笙拒不招供杀人罪行,甚至,她使用姜琴玉身份证出行的行为,也有了“合理”的理由,她笃定了二十四小时后,将被无罪释放。
李疏梅也开始转变对顾笙的认知,刚接触顾笙时,她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让人吸引和心疼的气质,甚至让人觉得她是脆弱的,易碎的。
但上次那个一闪而过的寒冷眼神让她意识到顾笙并不简单,而今天,她真正认识到,顾笙内心很强大,她一点也不脆弱。
“还有二十一个小时。”回到办公室,曲青川就抬起手表说,“喝口水吧,我们再商量下怎么走。”
李疏梅回到座位,喝完水后,剥了一粒糖果含进嘴里,每回含一粒糖果,她就能感受到身体内不安的因素在缓缓下降。
几分钟后,四个人围坐在办公室里的小会议桌前,费江河语气难得地低落:“老曲,是我们低估了顾笙,她心理防线很强大。”
审讯室四面密不透风,审讯桌上庄严的警徽图案,白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警官们威严的面孔,严肃的气氛,这些足以让嫌疑人心理防线逐渐崩塌,很多嫌疑人几乎没几句话就交代了,可是顾笙不但坚持到了最后,而且仍旧保持着理性,这很不容易。
曲青川喟叹说:“是啊,现在我们掌握的一些证据几乎都抛出去了,我们没有底牌了,顾笙只要不开口,只能将其释放。我的想法是,必须在余下的二十一小时内寻找出新的证据。大家有什么想法吗,觉得从哪里入手比较好?”
李疏梅还没有什么想法,但她知道现在顾笙身上还有许多疑点没有解开,她就像一个谜。只要这个谜团没有打开,顾笙是不会开口说实话的。
费江河说:“现在疑点还是太多了,特别是有件事,我们一直没搞清楚,那就是顾笙和姜琴玉之间真正的关系。姜琴玉救过顾笙,顾笙也一直表示她很感激姜琴玉,就是因为这种关系,很难想象杀人动机会是什么。”
曲青川说:“是我们激进了,太想破案了,杀人动机我们根本没有找到,甚至连边儿都没探到,就妄想顾笙认罪,几乎不可能。”
曲青川这番话说罢,气氛更加低落,他抬了抬眼皮,“老费,我记得你上次分析,崔锐知道顾笙和姜琴玉之间的秘密,导致他被顾笙灭口。我在想,是不是还有第二种情况,是崔锐和姜琴玉之间有秘密,这个秘密被顾笙发现,两个人都希望顾笙死,而顾笙将他们反杀了。”
李疏梅陷入了新的沉思,曲青川的话无疑给这件事提出了新的思路,但是她还是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祁紫山说:“曲队,我想到了第三种情况,是崔锐和顾笙之间有秘密,被姜琴玉发现,所以顾笙不得不杀了姜琴玉,但之后,崔锐和顾笙之间发生了矛盾,而顾笙将他杀死。”
这又是一个新的版本,李疏梅感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乱了。
过了一会,费江河说:“你们的说法都有可能,这三人的关系肯定不寻常。这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定和犯罪有关,其二,和那四万块钱也有关联。”
他顿了下又说:“老曲,要想让顾笙认罪,一定要找到最关键的证据,让她开口说话。”
“最关键的证据,你认为是什么?”
“是姜琴玉的躯干!”费江河一锤定音,“现在姜琴玉的躯干和左手手掌缺失,其中左手手掌被凶手隐藏的原因,我们找到了,应该是手腕上的伤疤,但躯干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呢?”
大家再次陷入沉思,门口响起脚步声,大家都没有在意,以为是老马回来了。
“怎么样了?”没想到是闫岷卿的声音。
大家都不自然扭头望向门口,李疏梅的目光就像被某一种力量牵引,再次落在闫岷卿身上,她打探起他的表情。
闫岷卿是对的,他早就说过,顾笙不会招,没有关键证据,顾笙是不会招的,他好像全说对了,这个时候,他一定有些“得意忘形”吧。
闫岷卿的面容上带着微微笑意,又问了一声:“审讯是不是不顺利?”
李疏梅冷清的目光从闫岷卿脸上收回,移向会议桌,在这个过程里,她注意到费江河的脸色幽暗铁青。
“闫支,审讯遇到了些阻碍,我们在讨论新的方向。”曲青川给予了回答。
闫岷卿走至会议桌,坐在李疏梅身旁道:“笔录呢,我看看。”
祁紫山忙说:“我记了。”他将本子打开递给闫岷卿。
闫岷卿却没有接。
“李疏梅没记吗?”闫岷卿一副没事找事的样子,“这么重要的审讯没记笔记?”
李疏梅冷冷说:“我没记。”
她在审讯过程里几乎都在画像,偶尔记了几个关键词而已。她不知道闫岷卿为何执意要看她的笔记。
费江河冷着脸说:“笔录看谁的有什么分别?”
闫岷卿也冷下了脸,瞪着费江河,“我还没说你呢?也是老刑警了,做事毛毛躁躁的,办案一点不严谨,还‘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枉费师父对你的教诲!”
费江河咬着牙,攥起了拳头,却无可辩驳,这一次他被闫岷卿拿捏得死死的。
闫岷卿仍旧抓住李疏梅不放,“本子呢?不会是什么都没写,全程看戏吧。这怎么成长?”
李疏梅冷着眼,根本就不理他。
“疏梅,把本子给闫支看看吧。”曲青川只得做起和事佬,替紧张的气氛解围,见疏梅没反应,他又劝了一句,“疏梅,闫支是想给你们一些经验指导,写得好不好没关系。”
李疏梅不想令曲青川难堪,慢慢将本子拿起,一只手递给闫岷卿。
闫岷卿瞥了她一眼,接过本子,打开到最新页,这个过程,李疏梅有意注视着他,她知道,闫岷卿接下来一定要找出什么理由刁难她。
闫岷卿的视线在本子上停留了一阵,才慢慢抬起眼。李疏梅发现他的表情是随和的,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刻薄,不过这都是闫岷卿的表象,他就是绵里藏针的一个人。
很快,闫岷卿将本子合上递还给她,李疏梅仍旧冷漠地一只手接回,闫岷卿却意外地随和,他反而淡淡地说:“画得还不错嘛。”
“……”曲青川露出一副并不相信却又欣慰的表情。
李疏梅也不相信,她以为闫岷卿还有话没说完,但并没有,不过,他脸上却呈现出自信乃至骄矜的表情,就好像在说,“你看,即便你对我冷冰冰的,但我却对你格外大度。”
闫岷卿好像对她的态度有些转变,这不会是老夏和他说了什么吧。
老夏答应过她,绝不会在局里告诉任何人他们的父女关系,她相信老夏。从六岁那年走进夏家,她就知道老夏对她好,总是能顾及她的想法,然而老夏那么精明一老头,他也可以通过别的隐晦的方法,让闫岷卿改变对她苛责的态度。
上次闫岷卿好像故意要看她的笔记刁难她,这次他好像故意要看她的笔记表扬她。他做得无痕无迹,特别老练。
李疏梅的笔记里没什么信息,笔记本还回后,闫岷卿又伸手要祁紫山的笔记。
看完完整笔录,他严肃道:“你们根本没有找到顾笙的杀人动机和关键证据,这对刑侦工作来说是不严谨的……现在时间并不多,说说你们的想法吧。”
曲青川说:“闫支,刚才我们一直在分析犯罪动机,我们认为顾笙、姜琴玉和崔锐这三人之间肯定隐藏了什么秘密,现在姜琴玉和崔锐已经死了,要想探知到这种秘密,恐怕有些困难。”
闫岷卿思虑了下说:“姜琴玉在今年四月份和崔锐开始交往,是不是我们可以从姜琴玉和崔锐交往时间开始,走访调查下他们三人之间的行踪,回头把这些细小的线索都串联起来看看,或许能找到什么?不要觉得这些工作没有意义,老曲。”
曲青川缓缓点了点头。
“还有一点,姜琴玉缺失的躯干和左手手掌,到底去了哪?这是重要证据,不可能凭空消失,这也要作为接下来工作的重心。我再重申一下,现在局里很重视这件案子,这件案子的性质有多恶劣你们应该知道,夏局三令五申……”
“屁话怎么这么多,”费江河大声打断闫岷卿的话,“是不是还要开个座谈会?”
闫岷卿的高谈阔论被打断,意犹未尽写在脸上,眉头也皱了起来,拧巴在一块。
费江河“喧宾夺主”道:“老曲,甭听些虚头巴脑的,我提议再去河道现场走一遭。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明白,那就是为什么凶手会选择在河道抛尸,那里和顾笙生活的路线几乎可以说完全没交集,而秦东市有许多偏僻的地方,她偏偏选择河道,我不相信那是随机抛尸,是不是河道对她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找到原因,或许能解答很多问题。”
“老费说的也是,”曲青川边听老费讲,边时不时关注闫岷卿的一张黑脸,最后问道,“那我们行动吧?闫支还有什么指示?”
被贴上“虚头巴脑”标签的闫岷卿似乎憋了一肚子气,十分严厉道:“我提醒你们一句,按照远抛近埋、头远身近的理论,你们有必要去顾笙家中和家附近找找姜琴玉的身体,顾笙隐藏姜琴玉的躯干,说明躯干上一定有什么秘密,我敢说顾笙一定会将躯干放在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她家中和附近就是最好的藏尸地。”
“行,闫支,我马上安排人带警犬搜寻。”
“行动吧!等你们好消息。”
*
兵分三路,曲青川领着一班干警,带警犬去顾笙家附近搜寻,马光平带人再去走访一遍顾笙、姜琴玉和崔锐三人之间的关系,闫岷卿也把三队的同事借给了曲青川,而李疏梅,则和费江河祁紫山一起前往河道现场复查。
车到达河道边芦苇地的泥路上,三个人下了车,费江河和祁紫山走在最前面,拨开杂草,李疏梅几乎是在两人的“护航”下走到刑事现场警戒线内。
下午的风带着微微的燥热,吹拂过来,整个芦苇地就会刷刷地倒向一旁,犹如溃败倒下的一排排士兵。
重回刑事现场,李疏梅的心情也沉重了许多,她感受着一阵阵野风的悸动。
费江河站在现场中心,双手插在黑色皮质夹克口袋中,朝四周望了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们说,凶手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抛尸?仅仅是因为这里比较偏僻吗?”
但偏僻的地方很多,这里离顾笙的家比较遥远,她一定因为什么目的才来这里?李疏梅心中也在思虑这样的答案。
祁紫山说:“老费,至少可以说明,顾笙知道这个地方,她肯定不陌生。”
因祁紫山的话,李疏梅想起什么,对费江河说:“我记得你提及过,这里以前发生过一起奸杀案。”
费江河点头,“是啊。”
“顾笙或许从新闻或者别人口中听到了这个地方,她可能认为这里发生过命案,笃定没人来这儿,她就肆无忌惮抛尸。”
费江河思虑了下说:“不,这应该不是抛尸的理由,既然都毁掉了头颅,抹掉了指纹,完全不必要抛这么远。而且那起奸杀案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外人根本不知道,除非是住这里的当地居民。等等——”费江河似乎想起什么,“顾笙是不是有认识的人住这边?来过这儿?所以她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
他马上掏出手机,打回了技术科,要求把顾笙的社会关系再梳理一遍,这个河道所处的狭水镇到底有没有她认识的人。
之前技术科已经将她的社会关系全部整理了,只要查一下有没有和狭水镇有关系的人,就可以证实顾笙选择这里的理由。
十几分钟后,技术科回电,顾笙没有这边的社会关系。
挂完电话后,费江河若有所思道:“除非是顾笙社会上的朋友?我们不知道的朋友?”
祁紫山问:“你是说顾笙有帮凶,这个帮凶对这里很熟悉。”
费江河缓缓摇了摇头,“这不绝对,也许有别的原因,让顾笙选择这个地方。”
天色渐晚,四周都黑了下来,但这儿并非漆黑一遍,天地之间仿佛有种盈盈的光芒笼罩,这里看起来比白天还要美丽,伴随虫鸣和鸟叫,大自然别致的夜色让人留恋。
祁紫山忽然提醒道:“疏梅,看天空!”
李疏梅抬头一看,蓦然整个人像被什么定住,天空很低,繁星闪耀,有密有疏,有亮有暗,一张黑布上布满星辰原来是如此美丽,她长大后从来没有这般看星星,或者说从六岁那年开始她就很少去观察天空里的景色。
随着她的视线慢慢下移,远处,是和天空的繁星首尾相连的工厂和居民区,工厂和居民区已经亮起了点点闪烁的灯光,就像一张画布,将星辰和灯火连接了起来。
“哎,等一下。”祁紫山带着惊喜说,“疏梅,老费,你们还记不记得,姜琴玉宿舍里那只蓝色玻璃片。”
“什么?”李疏梅恍了一下神。
“就在车上,那个证物箱在后备箱,我去取一下。”
祁紫山三脚并着两步往芦苇外小跑。
费江河问:“这小子一惊一乍做什么?”
但李疏梅仿佛明白了,她明白了祁紫山要做什么,她的心里禁不住也激动了起来。
她还记得姜琴玉的室友韦敏静说,姜琴玉平时会拿起那只蓝色玻璃片对着白炽灯观看,她也曾从那只玻璃片里看到了扭曲的光世界。
很快祁紫山回来了,惊喜道:“疏梅,你快看!”
李疏梅接过蓝色玻璃片,这是一块扭曲变形的玻璃瓶底盖,当她贴在眼前,再次看向天空和远处的灯火,她忽然惊住了。
星辰和夜灯扭曲成了蓝色的漩涡状,就像梵高《星空》里的漩涡状星辰,原来这就是真正的星空!
无比扭曲,无比梦幻!是梵高经历种种不幸,不被人理解,在精神病院,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看到的梦境,那才是真正的星空!
那一刻,她终于理解了姜琴玉,终于悟出了她为什么死在这儿!
她的眼眶里就像被吹进了野外的风沙,一股酸涩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