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若有医者行邪道

深夜大雨瓢泼,将人浑身淋得湿透,但也便于隐匿行踪。

叶阳辞与叶阳归黑衣蒙面,在守卫换岗的间隙,利用雨幕视线受阻,掠进了远西精研院五丈高的外墙。

但外墙之内仍有重重铁门与哨卡。

到了第三层门禁处,叶阳辞发现精研院核心区域如同城堡,带着明显的泰西风格,并非翻个墙就能进去,必须要有通行口令与腰牌。

他们沿着二进院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明显的漏洞。如此铜墙铁壁、戒备森严,难怪十年来传不出一点儿内情,看来今夜只能到此为止了。

叶阳辞无奈地朝叶阳归打了个“撤退”的手势,转头却在墙角发现一座熔炉模样的建筑,犹如灰扑扑的影兽蹲踞在夜色中。

他心生好奇,近前查看,发现熔炉的门忘了上锁。打开门,他从冷却的炉腔里摸出一把碎石粒,夜雨中看不分明。

熔炉里炼的是什么,为何会残留碎石?

避到檐下后,他示意叶阳归吹亮火折,对着豆大的光亮仔细辨认。灰白、易碎,叶阳归拉下蒙面黑巾,拈起一颗嗅了嗅,脸色作变:“是焚烧后的人骨!”

烧人灰作为一味偏门中药,治疗梦魇、尸厥时偶尔会用到,故而叶阳归一下就辨认出来。

叶阳辞凛然望向墙角——那不是熔炉,而是巨大的焚尸炉。

只不知焚烧的是什么人的尸骨?是病死之人,还是……无论如何,需要建这么大的焚尸炉,想来焚烧的量绝不会少。

惨白雷电划破雨夜,炉壁灰垩亦如骨色,仿佛无数尸骸堆砌而成,令人不寒而栗。

叶阳辞手一松,掌中骨灰颗粒被风雨扬去。他皱眉忍怒,沉声道:“精研院若草菅人命,我必将之与幕后黑手彻底摧毁!”

叶阳归也义愤填膺,握住弟弟的手,说:“此间一切,想必只有延徽帝最为清楚。还有八皇子,不可能在宫中被抽血,故而他也进得去,应该知道些内情。除了这两人之外,恐怕只有当年私下参观过精研院的权贵,譬如阁相容九淋,能知晓一二了。我们要不要从容九淋下手,试试看?”

叶阳辞点头:“你说得对。我们今夜就摸进容府,这么大的雨,他不会外出。”

两人将蒙面巾往上一拉,正要原路返回,忽然听见了“吱吱”声,像微弱的鼠叫,混在喧哗雨声里。若非叶阳辞内力高深,耳力也过人,根本听不见。

这种血腥之地有老鼠也不稀奇。在他一眼瞥过去时,闪电霎时亮起,照出了墙根处正在嗅骨灰的两只老鼠的身影。

叶阳辞眼尖,飞掠过去一下拿住,用撕裂的衣摆兜着,扎成个提笼。

叶阳归跟过去,问:“为何要捉这两只鼠?”

叶阳辞低声解释:“一会儿到亮处给你看。”

两人终于顺利离开精研院,马不停蹄地奔向容府,趁着雨夜轻易翻入内院,躲进一间亮着灯的账房。算账先生趴在桌面睡着了,叶阳辞在他后颈延髓处剑指一点,对方瞬间昏厥过去。

叶阳辞将油灯挪到地面,打开包裹,小心地捏住老鼠,给叶阳归看。

叶阳归定睛看后,失声道:“连体畸形鼠?但奇怪了,天生连体的畜生,一般都是连首或连尾,这两只鼠为何是侧身相连……”

“还有更奇怪的。”叶阳辞拨开两鼠连接处的短毛,“你看,鼠皮上有缝合后又痊愈的疤痕,切口平整,显然是人为导致。”

叶阳归精通内科,对外科只是略知皮毛,并未上手操作过。

但她以医者的角度仔细观察,发现了更多端倪:“你说得对,这是外科的刳破与缝连之术。将双方的皮肤、肌壁切开后缝在一处,不知脉管是否也进行了对接,但看起来这两只老鼠都活得好好的。简直匪夷所思!”

叶阳辞说:“你再仔细看,浅色这只是小鼠,估摸也就三四个月大。深色这只毛发稀疏、弓背长体,应是寿命将尽的年迈之鼠。可它方才跑动起来,与小鼠一样灵活,攻击性也强,抓挠有力,还试图咬我。这是为何?”

叶阳归思索后道:“会不会是因为与小鼠缝连在一起的缘故,导致年迈鼠也共享了小鼠的年轻活力?”

“通过什么共享?”叶阳辞追问。

两人停顿一下,同声道:“——血。”

屋内陷入令人悚然的沉寂。

须臾之后,叶阳辞涩声道:“鼠类能行之术,人也能行吗?”

叶阳归摇头:“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哪怕是至亲,也经常发生血不相溶的情况,更别说人为连体了。”

“倘若非要相连呢?”

“虽无人尝试过,但医书有云,‘正气’斥‘非己’,我猜大概会血凝,或衰竭而死。”

叶阳辞又问:“这会不会就是焚尸炉中骨灰的来源?”

叶阳归脸色变得极为沉重,愤然道:“若有医者行此邪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必为杏林——不止,为苍生所不容!”

叶阳辞长出一口气:“这些还只是我们的猜测,若要证实,今夜先找容九淋来盘问吧。记得用伪声,不要暴露我们的身份。”

将双鼠收入包袱,两人离开账房,直奔内院主屋。

容九淋不在主屋。他们找了多处,都不见人影,最后一处可能所在,是后园的一座三层小阁楼。

那楼盖得精致,每层的牖窗却被封死,寻常人无法徒手打开,一楼的回廊也有不少守卫,牢笼似的。

叶阳辞与叶阳归避开守卫耳目,几个腾挪辗转,跃上顶楼,在雷声的掩饰下撬开牖窗,闪身进入。

顶楼只一间居室,有桌椅、床榻、书架,空间密闭,仅留几道比手指还窄的窗缝透气。

一名年轻士子正盘腿,背对着他们,坐在地板上看书,身边摆放着几摞书册。

叶阳辞觉得这个背影似曾相识,但又比印象中单薄得厉害,叫他一时无法确定。于是他尝试性地叫了声:“茸客?”

士子蓦然转头,正脸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便整个儿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叶阳辞连忙上前,将他翻过来一看:“果然是韩鹿鸣!如何憔悴成这样?”

叶阳归伸手给韩鹿鸣把脉,凝思片刻,又望向桌面上琳琅摆放的饭菜酒水,不可思议地道:“我第一次见有人在满是佳肴的房内,将自己硬生生饿晕过去。从脉象上看,是严重的干疳之证,他像是一两个月没怎么吃东西,在绝食吗?”

叶阳辞将晕厥的韩鹿鸣打横抱起:“他被容九淋软禁在阁楼上,定有内幕,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先带他离开。盘问精研院之事,还有其他机会。”

叶阳归点头:“好,走吧。”

他们带着韩鹿鸣离开容府,为防被人察觉行踪,并未直接回到萧府或自己的住所。

在子夜浓重的墨色中,叶阳辞冒雨敲响了京城偏僻地段一户寻常小院的门。

过了好一会儿,裴去拙拿着提灯来应门,燕脂在屋内哄着整夜不消停、哇哇大哭的女儿。

看到两个黑衣蒙面人,裴去拙差点吓晕过去,叶阳辞拉下面巾,说:“是我。”

裴去拙举灯细看,惊喜地道:“恩公?”

他去年底已从六品修撰升任为正五品户部郎中,离开了翰林院。这回叶阳辞返京,他因为孩子一直闹病,还没来得及上门拜访,不料对方竟半夜突然上门。

“看这淋的,快进来避雨……你怀中抱的这人怎么了,需要我去请大夫吗?”裴去拙掏出帕子,细心地擦去叶阳辞与他怀中之人面上的雨水,看着贯会照顾人。

叶阳辞朝后抬了抬下颌:“我妹妹叶阳归,就是大夫。”

叶阳归也拉下面巾,为自己正名:“我是他姐姐。”

“原来是叶阳侍医。”裴去拙拱手,“来得正好,我娃儿今夜又哭得声嘶力竭,脸都紫了,这会儿请不到大夫,一家人手足无措,能否请侍医大人前去看诊?”

叶阳归当即道:“举手之劳。夫人与孩子在哪个屋,让婢女带我过去即可。”

她跟着婢女先行离开。叶阳辞道:“有安静隐蔽之处吗?”

裴去拙点头:“有的,恩公随我来后园,竹林中有个小筑,蚊虫甚多,平日除了打扫,连仆役也很少去那里。我把艾条点起来。”

他引着叶阳辞来到竹林小筑,把屋内油灯全都点亮。

叶阳辞将昏迷的韩鹿鸣放在榻上,脱去湿衣,盖上被子。

裴去拙问:“这位是……”

叶阳辞对他们夫妻并不隐瞒:“这位是饮溪先生的关门弟子,夏津韩鹿鸣,字茸客。”

裴去拙“啊”了一声,再度惊喜:“竟有幸能见到饮溪先生的高足,士林盛事啊!我定要向他好好请教学问。不过,他这是睡着,还是晕了?”

叶阳辞说:“饿晕了。”

裴去拙傻眼:“竟然是饿晕的!本该是引为上宾的名士,谁如此不识珠玉,活活把人饿成这样……等等,我马上叫下人先热一碗肉粥过来。”

他又是安排饮食,又是拿干净衣物,忙得团团转。

直到韩鹿鸣换好衣物,一碗粥喂下肚后神智逐渐清醒,裴去拙才松口气,垂手握袖,不远不近地站在窗边,一派谦谦君子风度。

韩鹿鸣面上泛起些许血色,在榻上朝叶阳辞行揖礼:“明府,不,巡抚大人,晚生惭愧啊!竟误坠囹圄,还要连累大人搭救。”

叶阳辞扶住他的手肘:“茸客,你我之间就算两年未见,也不至于生疏至此。再说,如今我已不是巡抚了,在翰林院做个有名无实的学士,你喊我表字就好。”

韩鹿鸣坚持称呼他为“大人”,感慨道:“我被软禁在容府两个月不见天日,这下终于脱身,无异于重活一世。叶阳大人曾允诺,身边留一席之地给我。我知大人如今身边定是群英环绕,这个允诺还作数吗?”

叶阳辞失笑:“我的承诺自然作数。但你既已学成出师,来京城不是该踏上仕途、大展拳脚?我身边未免太局促了。”

韩鹿鸣摇头:“两年前,我对大人说过不想入仕途,如今这个意愿依然不变。老师的确给我写了举荐信,说直接上呈御前,至少四品起步,但我志不在此。

“我本想继续跟着老师研究学问,可是任皇后一连两封密信,恳求老师出山,老师推脱不过,让我替他来京城做个谏臣,说就当是历练。”

叶阳辞有些意外:“任皇后?听说她谨小慎微,从不管朝堂事,这次苦求饮溪先生出山,想来不是为了自己,也许是为了……她的两个养子。”

“八皇子与九皇子?”韩鹿鸣习惯性地捏住腰间的鹿形青玉玦,穿在手指上缓慢环绕,思索道,“任皇后想要利用饮溪先生的影响力,将陛下导回正道,若是为了两位皇子,莫非陛下想要惩治甚至贬谪皇子们?理由何在?

“他多年不立储君,皇子们也并未流露争夺之意,已经够老实的了,皇后还这般忧虑,甚至不得不插手此事……看来,陛下居心不良,皇子们恐有大难了。”

叶阳辞注视着这个与世隔绝两个月,仍能洞悉事态前沿,一语道破天机的韩鹿鸣,赞赏地颔首:“不愧是饮溪高徒。其中的确有不少隐情内幕,但今夜你不宜再多添思虑,得好好休息。”

他转头对裴去拙说:“茸客险些遇难,是被有心人盯上了。我那边人来人往不方便,想将他暂时托付在此处,辛苦存之照拂一二。”

裴去拙毫不犹豫地道:“恩公言重了,莫说什么暂时托付,就是让我把韩先生当家人照顾一辈子,我也义不容辞。”

叶阳辞朝他感激地点点头:“今夜迟了。待我妹妹给令爱诊治完,我们就先回去。”又转向韩鹿鸣,“你先缓一两日,等稍微恢复元气,我再来看你,与你商议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