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真相就在你掌中

囚室内,两名士兵解开大戚掠身上的镣铐。

大戚掠无时不想寻隙逃跑,正盘算着如何袭击士兵,忽觉一个人影挡在门口,定睛看后,再次死心了。

叶阳辞示意士兵不必再换麻绳绑缚,可以退下了。他气定神闲地踱进来:“勃堇在密室内,应该也能听见些外面的厮杀声,刀牙之战昨夜已彻底平息,你猜结果如何?”

大戚掠忿忿地翻了个白眼:“看你这副样子,还用猜?时隔二十四年,渊岳军再次大败铁鳞山,安车骨那老小子呢,还活着吗?”

“安车骨速骆与你一同做了阶下囚。据他招供,当年是你受人指使,对秦大帅暗下毒手,致其亡于金创之伤。而他将秦大帅的遗物收作战利品后,也因此误中剧毒,险些丧命。”叶阳辞说道。

大戚掠暗凛与盛怒之下,冷笑连连:“他倒是惯会栽赃嫁祸!安车骨中毒之事,我是有所耳闻,可那只能证明秦榴之物有毒,与我何干?难道秦榴会收我送去的东西?”

叶阳辞追问:“与你无关,那你为何要藏起秦大帅的遗骨?”

大戚掠道:“什么遗骨?又是安车骨说的?他凭什么说是我藏的!我还说是他把夙敌挫骨扬灰了呢!”

“当年秦浔继任鲁王之位后,特地派侍卫来此地寻找,找到了秦大帅的坐骑‘万朵青山’的遗骨。你可知那匹名闻天下的宝马是如何死的?”叶阳辞逼近大戚掠,迫使对方后退两步,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宝马通人性,它是日夜守在秦大帅的墓穴前,绝食而亡的!当地牧民怜其忠心,将它葬于主人墓旁。可鲁王府侍卫掘开坟墓后,只找到马骨,秦大帅的遗骨却不翼而飞。如果那座坟墓本就是空的,‘万朵青山’又怎会死死守在坟前?只有一种可能,是事后有人盗走秦大帅遗骨,另行处置。此人目的为何,我想勃堇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不等大戚掠反抗,伸手薅住对方后衣领,直接把人拎出牢门,往关押安车骨速骆的房间去。

大戚掠被拖拽得一路踉跄,无论如何挣扎都被远胜一筹的武力镇压,反弄得自己一身狼狈不堪。最后他无奈道:“你放手,我自己走。我好歹是渤海大王,不能这副模样出现,被安车骨那白头老小子嘲笑。”

叶阳辞笑微微地收手:“勃堇重仪容,尤其不愿在北壁人面前露丑,我就给勃堇这个面子。”

大戚掠用手指与唾沫耙顺乱发,又将衣上油渍、污痕在石灰墙上蹭白了些,勉强将自己收拾平整了,昂头说:“走。”

叶阳辞推开房门,大戚掠一眼看见被锁链捆住的安车骨速骆,放声嘲笑着大步迈入:“哈哈哈安车骨速骆,你也有今天!你不是说要斩草除根吗,怎么一锄子把自己也给刨断了呢?”

安车骨速骆抖动蓬乱白发,朝大戚掠不屑地呸了一口:“战场厮杀,虽败犹荣。不像你,是像狍子和羊羔一样被骗来、掠来的。听说你还想装傻逃过一劫?做梦吧!我若没得活,你也休想走脱。”

大戚掠抱臂,幸灾乐祸地看他:“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这就是你栽赃给我的理由?安车骨,认识二十多年,我太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自寻死路,我可不奉陪!”

安车骨速骆道:“彼此彼此。所以你还不肯说出秦榴的遗骨所在吗,非得要等与那人讨价还价时再说?”

大戚掠变了脸色:“我的身边有你的奸细?”

“这你先不用管。把他父亲的遗骨还他,让他看清楚,北壁大军当年是与秦榴正面交锋,而在背后暗下毒手的,究竟是谁!”

大戚掠面色阴晴不定,瞪着安车骨速骆。两人对视之间,都读懂了彼此眼下所求:

北壁战败已成定局。安车骨速骆为了保住家园与剩余的八部里子民,明知秦深设下言语圈套,宁可遂对方的意吐露内情,也要将战火南引,图的就是岳国内乱,才能为北壁再次争取到休养生息的时间。只要北壁铁骑一日不消亡,他们入主中原的宏愿就世世代代在血脉里流淌。

大戚掠投靠北壁的念头已彻底破灭。为了渤海能复国,他必须另寻宗主。延徽帝绝非善类,那么秦氏王朝重陷夺鼎之乱,将是他乐见之事。渤海将继续观望中原局势,直到可堪托付的新一任帝王出现。对大戚掠而言,这不叫墙头草,叫小国生存的智慧。

叶阳辞走到秦深身后,将一只手搭在他肩头:对手明知是局,却不得不入局,不得不应你所求。因势利导,无法破解,这便是阳谋。涧川,在这条原本看不清终点的路上,你走得更远,也更成熟了。

热意随着掌心渗入衣物,秦深似乎感应到爱侣的心意,抬手抚了抚叶阳辞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戚掠长长地吐了口气,对秦深说:“当年,的确是我折返回来掘墓,将秦大帅的遗骨重新安置。至于原因,你一见便知。”

“我父王遗骨何在?”秦深又问了一次。

大戚掠转身:“就在这刀牙城内,随我来。”

他带着秦深、叶阳辞,来到城西角落一座破败的古佛寺。

这座古寺已近乎遗迹,山门焚毁、殿宇坍塌,佛像断臂的断臂、掉头的掉头,唯有一座十二层高、迭涩密檐的细长砖塔,浑身斑驳地倾斜在雪地,眼见就要倒塌。

大戚掠一指塔顶:“就放在塔顶。这塔空心无梯,内部无法攀登,我命人将积雪堆在塔身外,堆成了高高的陡坡,才将遗骨吊在塔顶之内。这样天暖雪化后,无人能触碰塔顶,唯有飞鸟可及。”

秦深见那斜塔岌岌可危,甚至无法承受一只飞鸟落脚的重量。

然而叶阳辞比飞鸟更轻盈。他摘下斗篷与配剑,递给秦深,随后提气纵身跃起,足尖在檐角几下轻点,便落在顶端破损的塔刹上。

他掀开塔刹的铜质覆钵,伸手摸索后,拉起一具用铁链吊着的、又薄又窄的柏木棺材,比寻常棺材小了一半不止,简直像个长匣。

徒手拧开铁链环扣,叶阳辞双臂托着棺材,轻飘飘落回地面。

他将柏木棺材放在洁净的雪地,问秦深:“你来打开?”

秦深点头,上前半跪,将微微颤抖的手放在木板上,近乡情怯似的,久未动弹。

大戚掠以为他担心棺内机关,在他身后解释:“这是为贴合遗骨特意打造的,使之竖立时依然能保持骨殖不散。秦大帅当年是拄着长槊,睁目南望,站立而亡。我想他死后也不愿倒下,便想出了这一招。”

秦深头也不回,涩声问:“你既勾结北壁,又为何要在对待我父王的遗骨上用心?”

大戚掠叹道:“借道给北壁大军,是求结盟。隐瞒真相是因忌惮延徽帝,同时也希望从中渔利。这两件事,都是渤海大王的选择,无愧无悔。唯独在妥善保存秦大帅遗骨上花费的心思,是大戚掠的本意。

“英雄一世,应该有始有终,哪怕结局配不上这份壮烈,至少也要让他不受打扰地安息。”

叶阳辞注视大戚掠被北风又吹得乱蓬蓬的发辫,不禁暗中感慨:秦大帅,秦榴,究竟是怎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啊!君王畏惧他,属下爱戴他,百姓缅怀他,就连对手,恨不得置他于死地的同时,也默默敬佩着他。哪怕死后二十多年,象征他遗志的黑龙旗一升上半空,就有老兵、流民源源不断地来投,渊岳军才这么快重获新生。

秦深迎着寒风,深吸口气,徒手撬开了盖板上的铁钉。

雪霁天晴,明朗的冬阳照着雪地,反射出有些刺目的白光。秦榴的全副遗骨,无寿衣、无陪葬品,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那些骨殖形态完整地摆放在棺内,却在灰白中泛出明显的黑色。

秦深的手指一紧,在坚硬的棺壁上生生扣出五道印痕。

“骨殖发黑,是水银中毒导致。”他强忍心湖激荡,声音沙哑得厉害,“从正面看,遗骨上没有异常破损处。臂骨、肋骨、腿骨有断裂伤愈合后的痕迹,说明皆是生前之伤。我还要看看背后……父王,孩儿冒犯了——”

他伸手,将骨殖一块块翻转过来。

翻到后背的一处脊椎骨时,他霍然停住。

那节脊椎上有个明显的箭伤,铁镞纵然早已被拔出,仍将当年的伤口形状,永远地留在了遗骨上。

秦深捧起那节脊椎骨,对着阳光仔细辨认。

“北壁骑兵偏爱空心銎式双翼箭簇,有时还加装倒刺。而中原弓箭手则多使用实心圆铤式三棱镞……”他沉声道,“这伤口,是三棱镞造成的。有人从后方,一箭射入了我父王的脊背!”

叶阳辞望着发黑的骨殖,低声道:“水银中毒的症状,除了安车骨所说的牙龈发黑、腹痛恶心,还会造成失眠乏力、精神恍惚,甚至出现幻觉。否则依秦大帅的身手,这背心一箭并非避无可避。”

秦深将那节带着箭伤的脊椎骨握在掌心,眼白赤红,眼眶潮湿:“我父王并非死于金创发作,而是先中了水银之毒,随后被人冷箭谋害。贡茶下毒,后方放箭……这是多么忌惮、多么惧怕他,才使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大戚掠伸手按住风中扑打着脸面的乱发,残忍又遗憾地说道:“功高震主的大将,从来没有好下场。倘若这大将又是宗室出身,天然威胁皇权,更是不容于君王。我若是延徽帝,也不会放任这样的兄弟手握重兵。但解除威胁的手段有百十种,何必要选择最阴暗下作的这一种?”

他露出狡狯与期待交织的微小笑意:“秦少帅,如今真相就在你掌中,渊岳军又将何去何从?”

掌心遗骨好似一颗火红的炭,灼烧着秦深的血肉。秦深将它握得更紧,寒声道:“渊岳军无需你关心。你该关心的是,当我父王的死因大白天下,你失去北壁的庇护又得罪了延徽帝,渤海该何去何从!”

大戚掠想通了似的,摊了摊手:“得罪就得罪了吧,反正松山之役时就已经撕破脸了。渤海继续龟缩一隅,延徽帝找我麻烦之前,恐怕得先解决自己更大的麻烦。至于谁输谁赢,我拭目以待。”

秦深道:“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到决定胜负的那一日?”

大戚掠反问他:“为何不能?我死了,我那些不成器的儿子争位,渤海必然大乱,要么四分五裂,要么被高句丽、新罗甚至倭国吞并。这对岳国有什么好处?

“反之,我若活着,就将静候中原一个强大王朝的崛起。正如你所言,‘让新生的大岳,如盛唐般繁荣,与渤海重新建立宗藩关系’。这句话不仅是我的前景,也是你的——秦榴的儿子,让我看到你父亲的千秋功业不曾埋没于风雪,让我看到他的继任者再次破开黑暗,重焕荣光。到那一日,渤海将重新奉中原王朝为宗主国,我大戚掠,便是新帝最忠实的藩臣!

“如此,你还想杀我吗?”

秦深没有回答大戚掠的反问。

他重新盖好盖板,双手捧着薄棺,与叶阳辞一同离开了这片雪地,留大戚掠独自站立在塔下。

你可以走了,别忘记你的诺言。他用行动告诉大戚掠。

大戚掠仰头望向敞开的塔刹,一只失群的候鸟晃晃悠悠地飞来,驻足其上。

古塔毫无征兆地轰然倒塌,激起遮天蔽日的雪霰,将他笼罩其中。大戚掠在白茫茫中放声大笑,他自由了,渤海国也终于寻到了新的出路。

而安车骨速骆却没有这么幸运。他绝不愿重蹈覆辙,成为岳国俘虏。他要用自己的血洗刷父亲曾经的耻辱。

在秦深和叶阳辞回来之前,安车骨速骆以随身携带的骨刃自刎于密室——北壁勇士,永不为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