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我有支异面鬼兵

望火楼,专为登高眺望火情而设,辽阳城内在人口密集处建了好几座。没想京牧府外最高、最牢固的这座,被鼢鼠挖塌了。

乌榷不在意被砸坏的围墙与假山鱼池,也不在意被砸死的无辜摊贩,只在意受了惊吓的叶夫人。他甚至恨不得叶老板也一并砸死,那就省事多了。

可惜叶老板不仅艳福深,命也硬,只断了两三根肋骨。

大夫看诊后说骨头断得挺整齐,敷点草药泥,等几个月自会愈合。

叶夫人却十分紧张丈夫,因略通岐黄,提笔开了个止痛壮骨的药方,但不知去哪里抓药。这些药材在辽阳城不好找,乌榷为了博她好感,捏着鼻子主动请缨,命人四处去寻找药材,救治她丈夫。

药煎好后,叶夫人还亲自试药,吓得乌榷一阵后怕,幸亏下砒霜时犹豫作罢,否则眼睁睁看着香消玉殒,他得心痛死。他也因此提醒自己,要慎之又慎,千万别误伤美人。

待到叶老板扎好固定胸带,吃完新煎的药,大戚掠带着数百名猛贲卫也抵达了京牧府。

因为伤患坐不住,乌榷把会面的地点选在煮茶室,里面铺满了靺羯风格的皮草地毯与软垫,不讲究坐姿,也就不会冒犯到勃堇。

唯独就是地盘小了点,双方的护卫挤不进去,便都围在门外与走廊,大眼瞪小眼,随时听候主子召唤。前一刻还相安无事,后一刻也许就会拔刀相向。

寒炉上煮着咸奶茶,升起袅袅白雾,秦深的眉目在雾气后若隐若现。

大戚掠进屋时,一见对方的身形气势,就下意识地按住腰刀。

秦深开口道:“勃堇放心,鄙人并未携带任何武器,况且负了骨伤,连起身行礼都困难。再说,我是个商人,商人重利,而勃堇是我眼下最大的买家,我还指望着买卖双方合意,今后长线交易。”

这话说得合宜又体面,大戚掠对他生出了两分好感,便隔着炉火,盘腿坐在地毯,粗声粗气地喝道:“什么商人!非要在战时来渤海,分明是岳国奸细,意图乔装潜入刺探军情、引发内乱。‘白衣渡江’的套路罢了,还以为能骗过我?”

这一招先声夺人玩得好,换作其他人,搞不好会被喝声震得胆寒露怯。

秦深只是咳几声又憋住,仿佛在忍疼。他呼吸沉重地说:“商人逐利,有五成利润就甘冒奇险,十成利润敢上断头台。就是因为战时无人敢走这条航线,我才能独占商机。勃堇因此断言我是奸细,未免太过武断。”

大戚掠冷哼:“你不是奸细?那就是刺客!”

秦深的低笑声断断续续,听着像喘。他吃力道:“那我可真是个倒霉的刺客,刚来京牧府,就被倒塌的危楼砸断了骨头,身手差劲到躲都躲不开。哪个无能的将领,派我这样中看不中用的刺客过来,来给勃堇看笑话的吗?”

大戚掠一怔,被逗得哈哈大笑。肆意笑够了之后,他一拍大腿:“叶老板与我投缘!你的货让利两成,我全买了。现场交易,绝不赖账!”

秦深叹气:“勃堇好心,免我海上颠沛再多跑几个国家是吧?说实话,若非意外受伤,我是绝不会答应让利两成的。”

大戚掠知道对方是在暗指他趁火打劫,但自嘲多过于不满,倒也有几分洒脱。故而他的暴脾气没发作出来,甚至亲手舀了两碗咸奶茶,与秦深对磕碗沿:“就这么说定了。吃完茶,随我去船上看货。如何,还走得动路吗?”

秦深不适应这味道,但还是喝得涓滴不剩,把碗一翻:“没问题。陪买主验货,是卖家分内之事。”

屋外两拨护卫大眼瞪小眼,在警惕中等待着,是相安无事还是拔刀相向。直到双方主子出来,看起来是谈妥了的模样,于是纷纷将手离开刀柄。

大戚掠先行。秦深手捂肋下,较他落后两个身位,以示尊敬。双方护卫紧随其后。

秦深招呼在廊下徘徊的乌榷:“乌大人,烦请知会我夫人一声,问她要不要同回船上看货。”

乌榷立刻劝道:“天这么冷,何必劳动贵夫人来回奔波,不如就在我府上暂歇,等候叶老板回来。放心,婢女们会好好侍奉。”

大戚掠瞥了乌榷一眼,只当他今次格外谨慎,扣押着叶云的家眷作人质,以防不测。

乌榷好不容易等到这对夫妻分离,可以趁虚而入的机会,暗中窃喜。

而秦深与暗处的叶阳辞……就冷静地看猎物一个个钻入圈套。

日跌时分,阳光西斜,将停泊岸边的大型船队照得半面辉煌。另半面阴影,则划界分明地笼罩了整个码头,带来巨兽般的压迫感。

大戚掠仰头看船,莫名有点惊心,喃喃道:“好船。”

秦深淡淡一笑:“谬赞了。”

他的脸也陷落在光线明昧之间。大戚掠蓦然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分明素未谋面,何来眼熟?

应该是错觉。

大戚掠在左右猛贲卫的簇拥下,登上了商船。

与此同时的京牧府,乌榷亲自带领一队手捧食盒、酒水、香料的婢女,迫不及待地来向叶夫人献殷勤。

叶阳辞清清冷冷地站在窗边,让婢女将一应物品放于桌上,吩咐她们退出屋子,无需伺候。

有那么一瞬间,乌榷觉得这是郎有情妾有意的暗示。虽然理智上知道不可能,但他仍想借此机会一亲芳泽。

他斟了两杯美酒,走过去,斗胆将其中一杯递给叶阳辞,声音轻颤:“夫人,寒天酒暖身。身上热了,心也会随之热起来。”

此刻,辽阳的京牧、渤海的权臣死了,世家贵族乌氏的双璧之一死了,活着的是个陷入幻梦不可自拔的愚人,渴望得到梦中神女的垂青。

而神女朝他微露冷笑,随即一点剑光破开人心虚妄、世间万法,直取他咽喉要害。

直到尸体倒地,酒杯仍紧紧捏在指间,杯中酒液如鲜血,洒了乌榷一身。

叶阳辞面无表情地收剑。除开必要的布局与逢场作戏,他一个字不与死到临头的敌人多废话。

窗缝里透入一线天光,在砖石地板上缓缓移动,叶阳辞心里默算着时间。

等到确信大戚掠已登船,并进入装满货箱的船舱后,他提酒泼洒屋内易燃之物,随后点燃幔帐。

烈焰逐渐吞噬了屋子。

最近的望火楼塌了,楼内存放的皮袋、溅筒、水囊、火背心等灭火工具也随之埋葬在废墟下。

当城内的潜火队从别处调取装备赶来时,火借风势,迁延到相邻的屋子,烧得一发不可收拾。仆役们惊慌失措地提着水桶灭火,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叶阳辞恢复了男装,白衣胜雪,腰佩长剑,在满院的呼叫奔忙中,从容离开京牧府。

於菟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紧紧跟随着他,同朝码头方向去,嘴里还叼着一只被火烤出香味的鼢鼠。

这些盘踞京牧府的鼢鼠,平时仗着挖洞本领随意来去、难遇敌手,如何能想到自己有一日会被大猫无情捕杀,还当了望火楼倒塌的替罪羊。

渤海水师大寨位于入海口附近,从辽阳城出发,沿着专门铺设的平坦驿道,马车一个多时辰就能抵达。

打着乌氏标记的马车,车夫于营寨守卫而言早已脸熟得不行。运货马车轻松通过两重检查,直抵水师统领所在的大帐前。

罗摩跳下车厢,怀里揣着乌榷写给乌桓的家书。

原本负责传信的押车仆役,被他在车厢中徒手掐死,半途趁着马车过桥,把尸体悄悄推进了水里。

他本想拆开信封看看内容,发现火漆特殊,只好作罢,到时随机应变就是。

日跌时分,阳光西斜,水师大寨内一片忙碌。舰队整装待发,这批物资来得正及时。

罗摩趁着众人把货箱搬下马车,低头走到大帐的门前,双手将书信奉上。

守门卫兵见信封上的乌氏火漆,点头道:“京牧府的‘鬼奴’?随我入帐。”

大帐内,乌桓站在悬挂的羊皮舆图前方,正手持炭笔,对接下来的行军路线做最后的修订。

松山南面的笔架山港口遭到岳军偷袭,粮草被夺,船只被烧。昨日战报传至辽阳,大戚掠勃然大怒,命他率水师舰队前往增援。

乌桓欣然领命,并敦促弟弟乌榷,将最后一笔物资及时运来。

“统领,”卫兵禀道,“京牧大人派了个‘鬼奴’,送来家书。”

乌桓猛回头。

他比乌榷大五岁,长相也更刚猛,因常年在海上风吹雨淋,虬髯有些早白。

大戚掠以半国之力养着乌桓,换来了他的忠心耿耿,以及麾下水师在渤海湾,甚至黄海海域的横行无阻。

渤海水师打赢过高句丽与新罗的战船,打赢过倭国无孔不入的浪人,甚至还伪装成海盗,劫掠过岳国的海上货运航线,弄得市舶司与海商们叫苦连天。

延徽帝其实也知道所谓“海盗”成分复杂,渤海水师在里面扮演了并不光彩的角色,奈何大岳水师孱弱,国库并无余力治海。即使有钱,舰队建设也不在他优先考虑的范围内,不如一禁了之。

临海诸国眼红地嘲讽渤海水师“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大戚掠时常拍着乌桓的肩膀说,你这是做了东海龙王的女婿吧?

只有乌桓自己知道,渤海水师之所以战力惊人,除了大戚掠舍得花钱养之外,还有个极为重要的原因——

“哪儿突然来的一个鬼奴?”乌桓危险地眯起眼,“我从没在京牧府内见过你。”

他边说着,边拆开信封浏览。乌榷在信中交代了这批运送来的物资情况,隐晦表达了渤海既已对岳国用兵,此后不能再首鼠两端,须得坚定投向北壁的想法。同时叮嘱他作战时不要太过舍生忘死,乌氏一族全靠他们兄弟俩撑着,目前后继无人。

信中并未提到面前这个年轻鬼奴的来龙去脉。

也许区区一个奴隶,不值一提。

乌桓再次抬头审视罗摩:“说话,否则以奸细论处!”

罗摩急了似的,啊啊啊地打起手语。

“你是个哑巴?会写字吗?”乌桓问。

罗摩点头。于是乌桓从案几上扯来一张纸,让他写。罗摩潦草写道:“我父亲是鬼奴,母亲是渤海人。流浪时被京牧大人捡回来,叫我来投靠统领,说水师用得上我。”

乌桓仔细打量他,皮肤没有其他鬼奴那么黑,的确有点像半藩。而且他一个流浪儿,会知道“水师用得上他”,想来是乌榷的意思无疑。

“既然是京牧大人的安排,我便收了你。此后你就在船上扎根,跟着大伙儿好好训练,打仗要勇猛,知道吗?”乌桓训道。

罗摩连连点头,一脸憨厚地拍打胸口。

乌桓吩咐身边亲卫:“把他编入‘夷丁营’,交给营将调教。”

亲卫领命,带着罗摩穿过营寨,登上了靠岸停泊的一艘蜈蚣船。

底尖甲板阔,船身两侧开了许多舷窗,无数长柄木桨从窗口伸出,人在舱内划桨,船如百足蜈蚣。这种蜈蚣船有风扬帆、无风划桨,配备火炮且航速迅捷,是海上轻骑兵。

舱门打开,一股沤烂般的臭味扑面而来。

一张张乌黑面孔闻声转动,凶狠地望向舱门外的亮光,更多人则是事不关己,动也不动一下,近乎麻木。

罗摩扫视满舱鬼奴,拳头在袖口中狠狠攥紧。

“哪儿是什么龙王女婿……”醉酒的乌桓曾经对乌榷坦白,“我有一支‘异面鬼兵’!全都是被波浪国贩卖来的鬼奴,我买了些,抢了些,还有不少是用食物骗来的。这些黑藩真是天生的海鬼,善于泅渡,在水中如履平地,能潜水凿船、补船,且力大无比,作战极其勇猛!好用得很呐!”

乌榷半信半疑地问:“真有这么好用?但毕竟是掠来的奴隶,不会逃跑吗?”

乌桓笑道:“打服了就不敢跑。饿半死后给块肉,不听话就不让睡,这就跟熬鹰似的。熬到他们野性消磨,就指哪打哪、百依百顺了。”

开浪船、蜈蚣船、三桅炮船,每一艘渤海战舰上都设“夷丁营”,都有这些“异面鬼兵”的身影。

——这就是渤海水师战力惊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