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麒麟殿温泉水滑

叶阳辞与秦深闪身进入一间空廊庑,耐心等待庭院中一队巡防燕居殿的侍卫走过去。

今日东北庭院中的巡防力量加强了一倍,但两轮之间仍有空隙,他们来和去都需要见机行事。

“在想什么?”秦深见叶阳辞神情凝重,低声问。

叶阳辞微声道:“小鲁王秦湍。他的性情与做派,我原先听说了些;后来观察你和他之间的情况,自己也看出了些。我曾说过,‘秦湍就像一条绞在脖颈上的弦,正在慢慢地,慢慢地勒死你’,对吧?”

秦深点了点头。

叶阳辞轻叹:“我说得太轻了。他简直……是披着人皮的妖魔。嚼食着山东诸府百姓的血肉,拉扯着一众官场上的傀儡,将他那病态的控制欲化作漫天阴霾,笼罩着整个东昌府。涧川,这三年来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秦深蓦然抱住了他,紧紧抱着,俯首将脸埋进他的颈窝,让冷梅香灌进昔日每个令人窒息的时刻。

惊雷裂空的夜巷,雨中奔跑的大哥,那疯狂的叫喊与绝望的啜泣声仍在耳旁回荡:

“是秦湍!秦湍杀了父王,母妃,迦玉,杀了我前后五个孩子!全是他干的!”

“我不回去!我要继续往前跑啊,跑出这座城,跑出这人鬼不分的世间!阿深,我——”

“阿深,我不配做父亲的儿子,也不配承袭鲁王爵位,你来……你!”

“大哥派人在辽北找了那么久,只找到坐骑遗骨,没有找到父王的……大哥对不起你们……”

大哥的死仿佛一场雨夜的噩梦,然而梦醒后,漆黑雨夜却持续了三年。秦深喘不过气般,发出低沉的喉音。

叶阳辞缓缓抬手,环抱住他的腰背,一下一下轻柔拍抚:“我明白,都明白。”

秦深后背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如虬龙舒展了四肢。他抬起脸时,用嘴唇触碰着叶阳辞的头顶发丝,说:“此处不宜久留,先回麒麟殿。”

从燕居之殿通往千晔宫密道入口的这段路,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最为危险。他们得格外小心,避开来往之人。

将要转过月洞门时,一道人影逆着光挡在了他们面前。

叶阳辞指尖扣着碎石,正要出手,人影背后有巡逻侍卫问:“怎么了?谁在那儿?”

那个人影道:“没事,是请来给各位候选贵女看面相的道士,正在这儿观风水呢,不要冲撞了。”

“走。”那队侍卫调转了方向,走远了。

叶阳辞抬手遮了遮日光,看清对方长相,是个素不相识的,可又觉似曾相识。这人为何要帮他和秦深遮掩行踪?

对方朝他佻达一笑,唇边轻薄的蜜意尚未流至眼角,便被刀锋般的眉梢斩落。“叶阳大人不认得卑职了,实在令人伤心。”他说。

叶阳辞顿时认出来:“唐巡检的面瘫之症治好了,可喜可贺。如今该怎么称呼?萧镇抚,萧大人?”

“鄙姓萧,名珩,字楚白,”萧珩散漫地抱了抱拳,“见过高唐王殿下。”

叶阳辞在夏津城墙上打败并放走他时,便已得知他的身份和名字,达成了某些“不同意那就命丧剑下”的协议。这会儿还是第一次见他真容……也许并非真容,而是另一张假面,谁知道呢?

秦深没太在意他的礼仪问题。这种特殊时刻,这般不寻常之人,真实的态度绝不在礼仪中。

萧珩朝着秦深冷肃的目光笑了笑:“此处不便交谈,麒麟殿见。”言罢转身离去。

叶阳辞见周围无人,拉着秦深快速走向千晔宫,进入密道。

搁在地上的提灯被火折子重新点亮,他们疾步而行。叶阳辞说道:“唐时镜孤峻桀骜,这个萧珩却是居心叵测的浪荡子。换了张脸,竟连性情也换了。”

秦深道:“这是谍拟之术,能根据所要伪装之人,制定相匹配的长相、性情与喜好。此人应是谍探出身,在我二哥和葛燎的授意下,潜伏高唐州盯了我半年,以飞禽传递消息。响马贼破城那夜,我的王府想来也是他奉命烧掉的。”

“哦?”

“狄花荡离开夏津前,我问过,不是她和她手下马贼干的。”

叶阳辞对暂住过几日的高唐王府有些惋惜:“那你面对萧珩时没翻脸,也是够宽宏大量了。”

秦深轻哂:“重要东西都藏好了,於菟和细犬也事先交由属官忠仆安全转移。他烧的不只是亭台楼阁,也是我这三年的桎梏。眼下破釜沉舟,我还得谢他这把火。”

叶阳辞颔首道:“方才他解围卖好,又想和我们详谈。动机未明之前,得多提防着点。”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秦深忽然伸手,拨了一下他系在腰带侧边的宫绦,“之前你总系在身上的镂空银香球呢?”

“进鲁王府前收起来了。”

“我在萧珩身上闻到了一丝和那香球相同的气味。”

“什么味儿?”

“柑橘柚子味。”

叶阳辞故意嗅了嗅空气:“不,是酸味。王爷好酸啊。”

秦深冷哼一声:“本王不爱吃甜,更不爱吃酸。”

叶阳辞见他这般反应,越发促狭:“王爷不爱吃甜,怀里总揣着‘哄小孩儿的’糖;不爱吃酸,一张嘴却是酸溜溜的山西老陈醋。这叫什么,口是心非?”

秦深板着脸说:“出口到了,把灯给我。”

王府女官叩了几下殿门,扬声道:“高唐王殿下,奴婢奉鲁王殿下之命而来。”

没有任何动静。她推开殿门迈入,穿过明间与暖阁,很快行至寝殿。

寝殿阒无一人。女官皱眉,四下看了看,发现广榻上卧单凌乱,酒杯与喜帕掉在地板,垂幔旁落了一条纱裙。她走过去捡起纱裙,见是燕家女所穿衣物,这才缓和神色,又唤道:“殿下,奴婢奉命而来。殿下?”

高唐王与中选的贵女都不在寝殿?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可殿外的内监与侍卫并未察觉,他们是怎么出去的?女官满心狐疑,眉头皱得更紧。

她正要拿着纱裙出殿,向小鲁王禀报,忽然听见垂幔旁的浴室里传出一声:“哪儿来的狗胆奴婢,大呼小叫什么!”

女官连忙朝浴室福身行礼:“殿下恕罪,奴婢奉命而来,不得已打扰殿下。”

风从没来得及关紧的窗缝吹进来,短时掀开了垂幔。

女官的视线穿过垂幔的间隙,见一池温泉白汤,水雾弥漫。

高唐王倚着池岸坐于泉水中,袒露着湿漉漉的上身,虎背猱臂,彪腹狼腰,是骁健的猛兽,也是雄峙的山峦,英俊面容正不悦地盯着她。

那位贵女就坐在高唐王怀中,披散的黑缎长发遮住了后背,只能看到雪肩玉臂和一只轻抚高唐王胸膛的手。那手也跟玉雕似的,清瘦修长,指甲被热气熏得浮红。

高唐王把玩着怀中人的发丝,不耐烦地说:“二哥有什么要紧事,非要派人在本王快活时来打扰?”

女官低了头,禀道:“鲁王爷遣奴婢来告知殿下,今夜在存心殿设宴以贺,请殿下带新人于戌时之前赴宴。”

“知道了,滚吧。”高唐王说,“关好殿门,再敢妨碍本王尽兴,叫你人头落地。”

“遵命。”女官恭谨地躬身后退,退出寝殿。

殿门重新关闭,女官吩咐殿外的内监与侍卫:“看好麒麟殿。高唐王殿下出来时,及时来报。”

浴室内,叶阳辞从秦深腿上撤走,撩开脸侧濡湿的长发,向后倚坐在汤池边缘。

他和秦深都还穿着长裤。那女官进殿盘查时,他们只来得及匆匆脱掉上衣,抖散发髻,滑进温泉浴池里,作了一场恣情纵欲的好戏。

热气熏得脸颊润泽如脂,云蒸霞蔚般透出潮红之色,叶阳辞舒展双臂,惬意地搭在池岸,伸腿踢了踢藏身池中的第三人:“出来。”

萧珩从温泉里浮出,纱帽与曳撒湿透了,他抹了一把脸,浑身淌水地站在池中央。

秦深面无表情地看他,目光冷峻犀利:“无论你是何动机,想与我们谈就得开诚布公。”

萧珩后退几步,背靠池沿坐下,与他们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他掸了掸帽檐上的水珠:“卑职是叶阳大人的手下败将,深受感召,故而弃暗投明来了。”

叶阳辞哂笑里带出了凉意:“萧镇抚,明人不说暗话,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秦深更直接:“满嘴废话,你想死?”

萧珩竖了竖双掌,以示投降:“说真话你们不信,那就说说假话吧。葛千户以为我是他的人,小鲁王也以为我是他的人,但其实,我是长公主的人。”

秦深眸子一凛:“证据呢?”

萧珩解下腰间佩刀,隔着大半个汤池扔过去。秦深伸手接住,拔出刀身,见刀脊赤红,刃尖弯曲有如鸿首,护手镡似双翼,刀柄的末端圆而平整,沾上印泥就是一枚鸣鸿图案的印章。

“鸣鸿刀……你是奉宸卫?”

萧珩提醒:“再仔细看看刀背处。”

秦深摸了一下刀背,果然在靠近刀镡的地方,发现微小的刻痕,一面是“凤宸”,一面是“楚白”。

“大岳开国三雄——陛下、先鲁王秦大帅、长公主。建国之初,长公主将自己的三千亲卫‘凤宸卫’交予陛下后,退居公主府。陛下将之改动一字,变为‘奉宸卫’,统一配置鸣鸿刀,后又扩充人数近万,成为如今的上率亲军。

“但凤宸卫并未彻底消失,总有人念旧情,效忠旧主。这把刀是我父亲传给我的,‘楚白’二字也是他亲手所刻。我就这样成了长公主的密探。”

叶阳辞冷不防问道:“你身怀什么任务,才在临清所做了个不起眼的镇抚,又在夏津做了半年更不起眼的巡检?”

萧珩朝他笑了笑:“卑职本来就是个不起眼的密探啊。临清是漕运要冲,以往长公主在山东的私矿都要从这里经卫河送去京城,我就负责看顾着这块,清闲得很。既然掩人耳目地做了卫所镇抚,上官吩咐的事该办也得办,才能领双份薪银。葛千户看我能干,把小鲁王的任务指派给我,我搭上这条线,又有赏赐可拿。而在夏津潜伏的这半年,缉盗赏金也不少。我等于干一份活儿,领四份钱,何乐不为?”

“那你为何不继续?”叶阳辞追问,“向我们暴露身份,对你有什么好处?”

“因为我看出来,小鲁王快不行了,他不弄死高唐王,死的就会是他自己。树倒猢狲散,葛燎也逃不过。矿政大改,长公主不得不从私矿中抽手,无论今后她是另谋钱路,还是吃矿税分成,临清对她的重要性都大为降低。而叶阳大人又把我唐时镜的假身份给拆穿了。眼看四份薪银至少要丢三份,我不着紧另找一条大腿抱可怎么行?”

萧珩向秦深倾了倾身,一脸诚挚:“殿下若是接受卑职的投诚,我就把葛燎弄死,以示诚心。他与小鲁王勾勾搭搭的那些证据,我都能拿到手。”

秦深剖视他:“你想要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

萧珩说:“如果殿下能成事,我要临清千户所。长公主未必记得我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密探,正五品千户才是实打实的好差事。”

秦深看了一眼叶阳辞。叶阳辞微笑:“听起来是个对王爷有益无害的投诚,他要是彻底倒向小鲁王,早就该去告密了。当然,如果王爷不信,认为他另有图谋,便在这里一剑杀了也无妨,把尸体处理干净就行。”

秦深说:“本王当然不信,他更可能是我二哥的一招反间计。”

萧珩说:“殿下若还是不信,总不能叫我把小鲁王弄死吧,卑职可没这个本事。”

“那倒是为难你了。”秦深想了想,“这样,你趁今夜宴会,去把我二哥的钜子令盗出来,本王便信你。”

萧珩意外地挑眉:“殿下连小鲁王的钜子身份都已知晓,看来早有谋划。好,我去。”

秦深把鸣鸿刀抛还给他:“那就预祝萧镇抚马到功成。”

萧珩接刀,起身走出汤池。上岸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叶阳辞,说:“叶阳大人真有意思,能刚能柔,能伸能屈,县衙大堂坐得,男人大腿也坐得。”

叶阳辞似笑非笑:“嘴贱之人我也杀得,你要不要将身一试?”

萧珩哈哈大笑:“免了免了,卑职惜命得很。”

他把窗户缝拉大些,如一只猫,不,如一根猫般滑了出去,然后从外把窗户关紧。

秦深在池水中转动着右腕上的金刚菩提珠串,以经文按捺杀心,沉声道:“他调戏你。”

“那我就调戏回去?”叶阳辞见秦深脸色发黑,笑道,“开玩笑的。他不是断袖。”

“你如何知道他不是?”秦深反问。

“他不是,王爷也不是。不然我能这么——”叶阳辞耸了耸赤裸的双肩,“毫无顾忌地与你们在浴池里说话?”

秦深转腕珠的手指顿住。他咬了咬后槽牙,闷声道:“叶阳截云,你可真是太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