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你可真会勾引人

叶阳辞指间的酒盏微微抖了一下,酒液泛起细小涟漪。他垂目看涟漪,轻声道:“你不会死。”

“为何这么笃定?”

“因为你是秦深,秦涧川。”

其深如山涧,其坚如冰川,是名“涧川”。

叶阳辞饮尽杯中酒,徐徐笑了一下:“夏津田地里刨出的铁甲与兵器,我让郭四象研究完构造后回炉重铸。他积攒了许多北壁陨铁的碎片,用这几个月时间,为自己打造了一把长柄陌刀。刀身整整锻打了一万六千层,经过无数次焚烧、锤炼、淬水,终成神兵——一个人若是锤炼成了这样的神兵,又怎会轻易死去呢?”

秦深放在桌面的手抬了抬,几乎要抚上他的脸,但终究忍住了。

“我们话说得好好的,你偏要扯到不相干的人,姓郭那小子打的刀与本王何干,难道是要拿来给本王此行助力?”秦深冷着张脸,用嫌弃的语气掩饰内心情绪。

唐时镜认为叶阳辞明察秋毫,但他有时总也察不清一些细小的情愫。叶阳辞微怔:“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刀是人家自用的,不方便献给王爷,不过……他正苦于取名,王爷若有灵感,可以赐个刀名给他。”

秦深面上波澜不兴,心里十分不爽,说:“叫‘别沾惹’!”

“什么?”

“刀名。”

叶阳辞初闻时莫名其妙,仔细琢磨后,觉出了“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禅味,点头道:“我转告他,看他喜不喜欢。多谢王爷。”

那小子喜不喜欢关你什么事,为何要你来谢。秦深觉得再扯什么刀不刀的,真要心梗了,他深吸口气:“分别在即,你个人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个人?叶阳辞想来想去,说:“我个人希望王爷平安归来。”

“还有呢?”

“还有,嗯,希望高唐和夏津都能平安。”

秦深暗自咬牙:“你就不能把‘叶阳大人’放一放,先当一回截云?”

叶阳辞终于品出了些不能言说的意思,诧然瞟了他一眼:“王爷这是不愿谈公事,想和我谈私情?怎么,王爷终于醒悟自己爱的不是猞猁,而是男子了么?”

“——本王不爱猞猁!也不爱男子!”

“要说爱女子,可也不见你立妃纳妾。那王爷究竟爱什么……你自己?”

秦深瞪他,不怒自威。

叶阳辞说:“王爷真是有趣。”

“有趣?”秦深停顿,嗤了声,“这个评价我还是平生第一次听。”

低调平庸是伪装,冷峻傲慢也是假象,这位高唐王殿下其实表里不一,矛盾得很。叶阳辞有所感悟,再次上下打量秦深:“王爷真不是断袖?”

秦深态度坚决:“不是!”

叶阳辞哂笑:“可王爷明知我是个断袖,却不与我保持距离,赖我的扇子,摸我嘴角的糖霜,偷走我写的悼词,治病时骗我给你脱衣服,还在下属面前搂我的腰,造谣说我是你的相好……这般痴汉做派,看来王爷的袖子也没你自己说的那么牢固。”

他承认自己这会儿是有那么点坏心眼,送上门的“年轻健壮美男”,又摆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嘴脸,戏弄一下又如何呢。反正秦深今日欠了他人情,就拿这个乐趣来抵吧。

秦深双手按在案边,神情不为所动,定力好似得道高僧。他沉声道:“是你自己用不正当的心思看本王,疑邻盗斧所致。”

“王爷这就是污蔑下官了。”叶阳辞反驳,“下官一不顺手牵羊,二不泼人脏水,怎么就心思不正当了?”

秦深:“你要是心思正当,如何初见面就在坡上用扇子砸本王的头?潘金莲的叉杆也不过如此。”

叶阳辞:“……这话还能不能再离谱些?”

秦深:“你饿得头晕时,本王好心扶了一把,你却趁机捏本王的手指。”

叶阳辞:“我捏的是骨韘,不是手指!好奇而已。”

秦深:“你还在《昌谷集》里圈出了龙字,在旁边偷偷写下本王的姓名。就这么念念不忘吗,把本王的藏本都毁了。”

叶阳辞:“我……”

你骂我是胭脂虎。我改一笔“吾将斩‘秦’足,嚼‘深’肉”,这个报复的举动的确是孩子气了些,但也不必误会至此吧?

秦深:“叶阳辞,你可真会勾引人。”

叶阳辞:“……”

请苍天,辨忠奸!

秦深第一次把伶牙俐齿的叶阳大人怼得无话可说,自觉切中了要害,原来叶阳辞还真的是对他一见起意,欲擒故纵。

可惜他不是断袖。即使一时牵动情欲,也只是因为自身血气方刚,且对方手段了得。

情欲乃是人之本性,如大禹治水一般,堵不如疏。

秦深冷不丁问:“本王究竟是不是断袖,还是说这袖子只独独断给一人,叶阳大人可要试试?”

“试什么……”叶阳辞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大可不必!”

“夜深了,酒也喝完了,王爷请自便。”他下了逐客令,手撑案几起身,脚底有些虚浮。毕竟两人你来我往,不知不觉喝空一坛子,哪怕酒劲不算大,此刻也开始耳热眼花。

秦深起身时扶了他一把。叶阳辞火燎似的抽回胳膊。这下秦深又不爽了:说本王胸大,在我前胸后背摸来摸去的时候,怎么就不说“大可不必”了呢。

果然还是只顾自己钓人钓得愉悦,人要往回勾时,他又想撒手。

这个叶阳辞,狡猾得很,春色一样恼人,撩拨得人眠不得也心静不得,只半坛薄酒就快醉了。

秦深借着这几分醉意,再次去捉他的手腕。

叶阳辞向旁边避开,但旁边就是放酒的矮案几,着霜袜的左足踢到案脚,小趾头钻心地疼,他“嘶”地吸了口气。

下意识地弯腰去揉脚趾时,秦深一把捞住他的腰身:“撞疼了?”

“没有。”叶阳辞一手揉脚,一手推他的胳膊,衣袖带翻了案上的空酒盏。

酒盏滚落在迭席,被两人错落的步履拨开,又哐啷啷滚落在木板地面。

灯芯草填制的迭席,层层复层层,在窗边堆叠成半尺高的地榻,可坐可卧,可据案饮酒,亦可凭窗赏花。

姗姗来迟的酒意终于涌上头,把束发簪子都氲掉了,青丝铺成半席乌浪。叶阳辞倚着墙,半坐半卧,脑后枕着绿纱窗,身体被笼罩在山岳般的阴影里。

阴影自上而下地翼遮着他。秦深半跪俯身,膝盖压着他的衣衫,手掌撑着席面,脸被淡银色的月光微微照亮。

绿纱窗拦住夏夜飞虫,却拦不住流泻的月华与窗外竹影。叶阳辞透了口气,声线被酒浸得有些绵软:“王爷这是要霸王硬上弓?”

秦深只是俯撑着看他,语调低沉:“你敢不敢再使点力气?”

“什么?”

“再使点劲儿。你魅惑人心的功力不止如此吧。”

叶阳辞失笑:“分明是王爷把下官按在席上,倒说是我在魅惑?真是颠倒黑白。”

秦深轻捻他垂落耳际的发缕,继而想揉搓他颈侧细腻温热的雪色,但忍住了。

他感受着体内潮起,动用意志压住浪头:“你调侃我,问我爱男子、女子,还是别的什么。我只能说,‘情爱’这种东西,浅尝辄止就好,最多也只能半醉半醒,倘若深陷进去,如没泥潭而无法自拔,那就危险了。”

“怎么个危险法?”叶阳辞问。

秦深道:“拥有时你会担心失去,失去后你会异常痛苦。当它与其他理念或欲望冲突时,你会很煎熬,怎么选择都是伤,要么伤人,要么伤己。”

叶阳辞若有所思:“所以,王爷想控制它的分量,就像控制冶铁锻兵时的火候一样?”

秦深道:“它是一匹需要全力驾驭的烈马,而我对它一无所知,所以也就无法夸口自己有必胜的把握。我本以为,这辈子都不需要考虑如何驾驭它。”

“你呢,你驾驭过它吗?”他问。

叶阳辞立刻道:“当然。”

秦深的手掌如愿以偿地抚上他的颈侧,沿着单薄夏衫往领口下摸索,敏锐地感受着喉结处的滑动。

“骗子,”秦深轻嗤,“气定神闲都是装的,摸几下耳根都烧红了。”

叶阳辞抬手触碰耳朵,凉的,没烧肯定也没红。“至少比王爷道行高,”他轻巧地说,“下官不才,但也算识得风月,对付一个生手足够了。”

“这么说,你是熟手了?让我瞧瞧,有多熟……”秦深将跪在席面的右膝,从他腿间缓缓抵进去,果然被他双腿紧张地夹住。

叶阳辞单手抵着一具压迫下来的躯体,笑意不达眼底:“王爷,你我只是闲聊,并非斗技。好了,送行酒也吃完了,王爷还不动身回高唐,去做出发的准备么?”

秦深知道该适可而止了,可肩膀处对方掌心烫热,把他体内的离愁别绪都温成了酒,诱惑着他酩酊大醉。

他醉了,在理智的岸边摇摇欲坠,想纵身投入春波。

像只衔鱼的鸥鸟,一头扎了进去——

叶阳辞睁大了眼。唇上热意辗转,带着酒味的侵略气息像要把他击穿。他在短暂的怔愕后,下意识地出手反抗,但秦深在他掌力吐出之前,捞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真的不好摸吗?”秦深在他耳边哑声问。

叶阳辞的五指陷入饱满而有弹性的胸肌里,难以自拔。此刻他不止摸了,捏了,指头上还生出了恋恋不舍,要和他拒绝的意识背道而驰。

秦深感觉到他的犹疑,抓住了对手这点破绽,像个乘胜追击的将军,再次吻了下去。

唇舌交缠,这次秦深觉得自己投入的不是春波,而是柔软的火焰,包裹他,融化他。

案几被扫到迭席下,空酒坛也打翻了,残留的杏子酒混着白梅香味,在方寸之间隐秘地烧。

许久后叶阳辞别过脸,大口呼吸。好容易调匀气息,他说:“果然是个生手,险些把我憋死。”

秦深喘息未定:“那可真是对不住了。还是身经百战的叶阳大人厉害,咬到了自己的舌尖。”

叶阳辞舌尖火辣,想找个冰块含一下。秦深心有所感似的,从怀中摸出颗薄荷糖,拨开糖纸塞进他嘴里。叶阳辞含着糖,问:“王爷上次说不吃甜食,怎的把糖带身上了?”

秦深不应他。

“这糖黏答答的,有点化了,在身上揣了多久?”叶阳辞把手伸进他的衣襟,抄出了不止一种糖,“王爷担心下官又头晕眼发黑,随时备着?”

秦深说:“没这回事。是给炎开准备的,那孩子就爱吃糖。”

“是么。”叶阳辞似乎不以为意,拍了拍秦深的胸口,“王爷方才在下官身上试过,可找到了答案?”

看似缠绵回应,结果只当他在试水。秦深沉着脸,说:“只一次,无从比较,也就无法确定。”

糖在嘴里化开大半,舌尖凉爽里带着刺痛,叶阳辞仍是不太舒服,便囫囵吞了,吸着气道:“那么王爷不妨找其他人也试一试。”

“你!”秦深心塞,“不必试了。本王谁也不爱,袖子断不断都没差!”

“这话下官赞同,互相需求一下也就罢了,智者乐水但不入爱河。”叶阳辞推他,“王爷放我起身,压着好沉。”

秦深翻了个身,让他趴在自己胸前,扣住腰身不松手:“不谈情爱,难道就没别的可谈?”

“王爷还想谈什么?”

“……交易。”

叶阳辞挑了挑眉:“这个说法我喜欢,钱货两讫,互不相欠。说起来,王爷答应过送我一万人口落户夏津,对吧?”

秦深说:“是。”

“助王爷杀人夺船,不费我多大力气,这笔交易并不等价。我这人不爱占便宜,王爷可以要求我再添一笔分量。”

“你今日所做的已绰绰有余。”

“是说照顾两位王妃与小世子?这事不一样,这是免费的。”叶阳辞道,“王爷一时想不出,就等想到了再说,反正那一万人口短时间也达不成。先互相画个大饼吧。”

秦深简直要被他气笑:“你当是画饼?要不要白纸黑字,订个契约?你助我披荆斩棘得自由,我送你步步升官上青云?”

叶阳辞直起上身,正好是顺势跨坐的姿势,他抚掌道:“好主意。下官早就看出来,王爷是个出手阔绰的狗大——嗯哼,大金主。而下官最大的优点是诚信,童叟无欺。各取所需,合作共赢,才是天底下最牢固的关系。”

秦深闷哼一声,咬牙说:“坐就坐,不要碾。”

叶阳辞惊觉坐出了奇峰突起,翻身下来,关切地问:“没折吧?这个下官真赔不起。”

秦深坐起来深呼吸,待到潮退浪伏,方才起身说:“叶阳截云,你可真是条好汉。今夜就此别过,等我活着回来——”

他把鞋一趿,踢开地面上的空酒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叶阳辞在他身后微微张嘴,手指爱惜地碰了碰舌尖:“……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