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还想再多看几眼

叶阳辞走出州府衙门的议事厅时,长舒了口气。

当着三个知县的面,许知州把话说得不留余地——武城与恩县,今年夏税必须收满八成,秋税十成。而夏津,夏税十成,秋税十二成。

“本官听闻,高唐王殿下对夏津别有青睐,善心捐赠了一万五千两白银,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许知州抚须,目视叶阳辞,大加赞赏,“叶阳知县也十分勤勉能干,劝耕开荒,筑桥通渠,植杏种桑,想来今年的夏秋能有大丰收了。”

叶阳辞在另外两位知县酸溜溜的目光中,谦和地拱手:“下官侥幸,得遇贵人,又承知州大人教诲。夏秋两税,下官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是必须。”许知州用指尖叩了叩桌面,“今年向朝廷多交税,万一出了匪乱,问责也能轻一些。”

“匪乱?”武城的卫知县抽了口气,“大人的意思是,那股常在济南府活动的响马贼会跑高唐州来?”

恩县的刘知县也说道:“要去也该去临清州啊,我们高唐有什么好抢的。”

许知州瞪了他一眼:“高唐州不富庶,还不是因为你们各县抱残守缺?不思进取的东西!”

“大人教训得是。”两位知县齐声答。

叶阳辞问:“大人对响马贼有所担心,可是在辖下发现了什么端倪?”

许知州叹口气:“一大批响马贼的浮尸,就在徒骇河里漂着!鲁王府的瞿长史打捞了四十多具,交给本官,之后本官又打捞上来二十具,身上都是伤,吓人得很。这会儿正在停尸房里,交由仵作检验,也不知能不能验出个子丑寅卯来。据说这些响马贼所劫的货物也丢失了,本官还要想办法去找。”

叶阳辞不动声色:“大人不容易啊。我等诸县更要替大人分忧,多缴纳些税收才好。”

许知州颔首道:“今天先这样吧。章牍留下,你们各自回去,好好经营,莫要辜负了本官的厚望。”

知县们行礼告退了。出房门后,另两个相熟的知县边走边咬耳朵,根本不搭理叶阳辞。叶阳辞正中下怀,落在两人后面,慢慢越落越远,最后从一处游廊拐走了。

来到了州府牢狱附近,偏僻角落的停尸房,他身穿官袍进去无人敢阻。

盖着白布的尸体摆了一地,臭气熏天。叶阳辞逐个掀开看,辨认出那夜的两个马贼头目。他翻查尸体时,发现其中一个头目的右上臂被割去巴掌大皮肤。另一个头目尚未来得及尸检,叶阳辞悄悄割开他的袍袖,果然在右上臂看到了一块黑色刺青。

圆环内镶嵌城楼,背后竖着一柄古剑。

他望着刺青图案,略作思索,随后离开了停尸房。

把随从们安顿在驿站,叶阳辞沐浴后换了一件春衫,“晴山色”呈现淡淡的空蓝,衣袖与下摆点缀白鹭,是“青天无片云,飞下数点雪”的意境。腰间悬挂的银质镂空香球,绳结与流苏也相应地换成了蓝色。

他独自叩响高唐王府的朱门。通报过后,门子很快就来回复,态度比前次要好得多:“叶阳大人,我家王爷说这几日不便见客,以免过了病气。”

叶阳辞笑笑:“那我祝王爷早日康复。”转身便绕过围墙,找个僻静处纵身翻了进去。

一路从园林小径间走来,他与巡逻的侍卫和细犬狭路相逢。

侍卫见个神仙人物一袭罗衣,闲庭信步,一时吃不准是不是王爷的贵客。而细犬本龇牙冲向他,刚挨近就夹着尾巴后退,难忍地掀动鼻子尖声吠叫。

这些护院侍卫都是生面孔,叶阳辞温文地打招呼:“诸位好啊,鄙人是姜统领的新友。”

结果姜阔为了“新友”,不得不亲自去寝殿向秦深禀报,说叶阳大人已经在庭下候见了。

秦深榻旁只留了小厮与婢女各一伺候,这会儿正咳得胸骨疼,闻言道:“看着柳亸花娇,皮下真是一把固执骨头。罢了,放他进来,你们都退下。”

须臾叶阳辞进了殿,尚未近前,便听榻上的秦深说:“系个帕子再过来。”

他从袖中抽出一条白帕子拦住口鼻,掀帘入内,见秦深穿着深色直裰,半倚在床头软枕,下半截脸也围了面巾。

叶阳辞也不行礼,径自拎了把靠背椅,不远不近地往榻前一搁,坐上去,语气关切:“王爷还好吗?”

“还活着。”秦深淡淡道,“怎么,你是特意来高唐问候我病情的?”

叶阳辞一脸诚实:“不,是州官问政,我顺道拐过来看一眼,做个人情的。”

秦深冷声道:“看过一眼,可以走了。不送!”

“可是看过这一眼,还想再多看几眼。王爷何必急着送客呢?”

自从提灯照见“胭脂虎”后,秦深就觉得这人艳色逼人。

先前在书房里看清的是美,从衣领下窥见的是欲,如今再被这艳字一浸润,成了活色生香的诱惑。

诱惑若是凛然不可冒犯也就罢了,他也不是霸王硬上弓的性子,可偏偏这人又开始说些若有若无、似是而非的话,猫尾芦花似的搔人心痒。

大爷,常来玩儿啊。那股勾栏调调忽然转到耳边,是嘲讽,也是撩拨。

秦深用力咳一声,移开视线:“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上次为了钱,这次又是为什么?”

叶阳辞道:“瞧王爷说的,好像我这人唯利是图。我不是也有心血来潮的时候么?”

“——所以是因为徒骇河那事的后续。”

叶阳辞知道他敏锐,但仍暗叹他敏锐到只从“心血来潮”四个字中就揣度出自己的来意。

秦深说拉他上贼船是心血来潮,而他说相送百里拔剑是心血来潮,可是对他们这样惯于谋定后动的人,本就不该有心绪流露的松懈与不计后果的失控,哪怕只是一瞬时。

叶阳辞敛了目,注视着榻沿的卷草纹木雕,说:“那夜我们没有处理干净尸体,一来是人手不够、时间不及,二来……王爷也存了钓鱼的心思,想看响马贼背后的人会是什么反应。”

秦深没有出言否认。

“结果那些尸体被鲁王府的瞿长史打捞了上来,交给许知州调查。这不是偶然撞上,响马贼头目身上被割掉的黑色刺青,足以证明瞿长史的欲盖弥彰。”

秦深压着凶猛的咳感,克制地咳了几声,声音沙哑:“既然割掉了,你又如何知道是黑色刺青?”

叶阳辞道:“因为刺青有两个。瞿长史只打捞了一个,另一个被许知州事后捞到,摆放在州府衙门的停尸房里。而我又那么凑巧地,在尸体彻底腐败或掩埋之前,进入停尸房,看到了它。”

他起身,走到摆放文房四宝的书桌旁,提笔沾墨,在宣纸上勾画出一个与刺青几无二致的黑色图案,展示给秦深看:“认出来了么?”

秦深坐直了半身,审视片刻,笃定道:“墨者徽记。”

“王爷是考古大家,对这些古徽记自然是了然于胸,不会看错的。”

“圆环代表‘墨辩’,城楼代表‘墨工’,剑刃代表‘墨侠’,这是墨家的三个分支,都奉钜子为首。墨家兴起于战国的百家争鸣,湮灭于秦汉的独尊儒术,如今竟还能看到这个徽记,也是出乎我的意料。”秦深说。

叶阳辞放下宣纸,又坐回靠背椅上:“‘墨辩’推行主张,游说帝王。‘墨侠’身怀武艺,锄强扶弱。‘墨工’擅长机关,铸器筑城。简而言之就是,说得通就说,说不通就打,打的时候还有后勤提供装备。组织严密,纪律严明。”他莞尔一笑,“难怪为秦汉的大帝们所不容,换我也是要再三掂量这股势力的。”

秦深问:“你觉得,斗转星移千年后,墨家彻底消亡了么?”

叶阳辞说:“一块花圃会被犁平,但许多种子会随风飘散,混迹于各类草木之间,只要根系仍扎于土壤,就没那么容易灭绝。譬如说,热衷机关术,打造千机百变阁的鲁王府,不正是‘墨工’的一块沃土么?”

秦深的眼睛是一口幽深不见底的潭,潭底潜伏着蛟龙:“好好的,要说到鲁王府。天潢贵胄,能和响马贼扯上什么关系?”

叶阳辞笑了:“是啊,能扯上什么关系呢。响马贼抢的粮,不往山寨里运,偏要运去聊城。聊城里接收的那人,知道他们抢的是你高唐王的私囤之粮吗?”

秦深吸气,胸痛如裂。他往软枕上靠了靠,掩藏住此刻的疼痛,说:“你在挑拨我们兄弟的情谊,有何图谋?”

“王爷这可就冤枉下官了。”叶阳辞轻飘飘地说,“我区区七品知县,埋头管我的一亩三分地,天上神仙打架与我何干?我只是不忍心。”

“不忍心什么?”秦深追问。他盯着叶阳辞露在帕子外的眼睛,似乎要从中挖出一点真情实意来。

“不忍心夏津县所在的高唐州,东昌府,乃至整个山东,沦为两龙相斗的牺牲品。龙喷一口息,于另一条龙可能只是一阵风,于百姓而言却是掀翻茅草屋的灾难。光是‘血铃铛’这一支响马贼,就造成了地方官府多少钱粮军械的损失?然后他们为补损失,再去盘剥百姓,羊毛出在羊身上。”叶阳辞微叹口气,“天上的龙哪里看得见地上的羊的苦难呢?”

“所以你希望这两条龙斗个两败俱伤?”

“我的希望吗……当田地干裂时,正龙能行云布雨。邪龙被抽筋剥皮,把皮做成鼓,敲一敲也是能召云唤雨的。雨落地为甘霖,还管来自哪方呢。”

“那你说谁是正,谁是邪?”

“这可说不准。”叶阳辞起身,向前几步,侧身坐在床榻边。

秦深皱眉,向壁里挪了挪。他想让叶阳辞退回去,但又想不受打扰地继续听。

叶阳辞悠悠地说:“龙这种神兽,因为太过高贵又有法力,翻云覆雨善变得很。”

他伸手拿住了秦深的手腕。

秦深反手一挣,下意识地施展擒拿术去拧他关节,一阵剧咳在这下恰如其分地爆发出来。

叶阳辞任由手腕被擒,另一只手空出来,轻拍秦深后背,柔声道:“做什么这般警惕。你可是锦衣玉食的王爷,怎么总把自己当做身陷狼群的独行客,看谁都是暗藏獠牙。”

秦深好不容易缓过这一阵,手指仍紧攥他的腕,峻声道:“离本王远点!”

“离远了,还怎么诊脉?”叶阳辞翻转手腕,指尖搭在对方脉门,双目微闭。

秦深一怔,没有立刻挣脱或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