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好一个官商勾结。

杨倪林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这……”

“怎么?”沈溪年灿烂一笑,抽了腰间的折扇打开,一派恣意风流的模样,“在京城这话的确是不好说,但在咱们江南地界,天高皇帝远的,谁还能来捉了我不成?”

秋日出门带扇子实属无用,但沈溪年出门时就是觉得去书院这种地方,自己腰间总少点什么装饰。

挑来挑去,这才挑出了最贵的这把红湘妃竹扇骨折扇,缂丝的扇面绣了山水图景,富贵又雅致,极契合他的身份。

折扇扇面轻抵在鼻梁间,沈溪年看向杨倪林的眸光含着笑意,声音终于压低了些,显得没那么张扬猖狂:“再说了,这种事情本就是你情我愿,约定俗成的事,也没什么稀奇。”

杨倪林欲言又止,颇有些坐立不安。

沈溪年看他在座上磨了好一会儿,左右无事,便把玩着手中折扇,很有耐心地想听杨倪林接下来说什么。

杨倪林看上去是真的非常纠结。

如若不是在这样严肃正经还有旁人的场合,他怕是要真的抓耳挠腮面露苦恼了。

沈溪年微微挑眉,此时已经确定至少在自己所知的名单里,谢家并没有交好过杨倪林的过往。

那边的裴度压下了一群无言以对心服口服的刺头,却没有开始讲课,反而连出十几道问策,一时间厅中寂静,学子们都憋着一股气聚精会神思索。

杨倪林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拱手向沈溪年一礼:“杨某双亲早逝,若非谢家帮扶资助,绝难入学院求知,如若家主不弃,杨某愿为家主效犬马之劳。”

沈溪年眯起眼:“你说,谢家曾帮扶资助于你?”

“……是。”杨倪林的回答有些犹豫。

“说谎。”沈溪年冷淡勾唇,“我谢家是商贾之家,从不做那种好事不留名的清雅之举,账面上花出去的每一笔银子都有记录,可没有杨学子的名字。”

杨倪林的脸上顿时露出一种近乎窘迫的神情。

那并不是说话被戳穿的心虚,而更像是的确有难言之隐。

杨倪林看看周围,确定他们所在的角落没有旁人能听到,便更靠近沈溪年两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道:“我……我出生自南溪阁,五年前被谢夫人买下……而后、而后……就被送来了书院……”

说实话,杨倪林其实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就被塞进了文津书院里。

但既来之则安之,在哪都是生活,他索性就什么都学,什么都打听——但是一别数年,他的年纪学业都足够从书院毕业离开了,也没等到谢家有什么消息。

南溪阁。

啊……

呃。

沈溪年嘴角一抽。

这名字听上去很文雅,但是实际上是秦淮河畔花街柳巷中尤其著名的一家男倌馆。

不过比起其他青楼,这家店是以接待女客而独树一帜,据说里面的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仅极会察言观色,模样说话都是一等一的讨喜讨巧,在金陵秦淮河一带可谓是独领风骚。

大周朝的民风本就开放,契兄弟契姐妹都可成婚,商人中女子当家的更不在少数。

据说南溪阁的老板从前就是吃这碗饭的,后面跟着一位女商人赚了钱,便自立门户做起了独一份的生意。

谢惊棠好像的确是南溪阁的常客。

沈溪年早慧,等到他大一点后,谢惊棠也从未在这方面避讳过,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告诉沈溪年,她已经和沈溪年的父亲和离分开了,所以沈溪年还真知道一点点自家娘亲的……呃,私事。

所以沈溪年了解,自家娘亲的确是个好颜色的,并且还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救风尘的小爱好。

他定睛上下打量面前的青年。

年纪看起来不到而立,正是男人花朵一般的年纪,额头饱满,一双偏圆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却没有轻浮俗气,反而盛着点温温的光,让人看着便觉得这人一定是极好骗的好脾性。

啊……是自家娘亲会喜欢的类型。

和离之后重新做回谢家家主的谢惊棠,最偏爱的就是这种模样好看脾性温吞的小白兔。

给清倌赎身是私事,娘亲估摸着是没走公账,自掏腰包买的人。

至于明明是赎身的小倌为什么会被塞进文津书院……

沈溪年用扇子一点点挡住自己的脸,在扇面的遮挡后没忍住咧嘴笑了一会儿。

谢惊棠对外讲究一个物尽其用,救风尘是爽一下,有小美人也可以谈一下,但银子不能乱花。

说实话,谢家产业下,但凡是那种模样生的好的掌柜掌事账房,多半是被救风尘后调教出来的经商好手。

谢惊棠带着他们见世面,摸算盘,是有过一段情,但这段情后,这些人都有了各自安身立命的本事,不必想着一定要去依赖谁,惶惶不可终日。

沈溪年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

据说,因为这种十分稳定的生意往来,南溪阁的老板和娘亲私底下关系还挺好来着。

唔……这么想的话,杨倪林应该是被赎了身,但娘亲那会儿转头去忙了漕帮的生意,恰逢突变,就把人顺手塞书院里避难,之后八成是给忘了。

沈溪年总不能告诉杨倪林他是被忘了,组织了一下措辞,合拢折扇打在手心,面带微笑,语气真诚道:“我知道杨先生,娘亲与我提过的,只是过去太久,方才一时间着实没能想起来,冒犯之处,还请杨先生见谅。”

被赎身了就是清白身份,又是书院的学子,沈溪年当然不会因为杨倪林的如实以告而看低对方。

杨倪林眼睛一亮:“谢、谢夫人她,提起过我吗?!”

阿这。

提起过就有鬼了……

沈溪年的良心痛了一下。

但生意人嘛,说话装三分还是很简单的。

沈溪年拱手道:“娘亲多有要事要忙,对杨先生多有怠慢,溪年在此给先生赔个不是……”

杨倪林大惊失色,连忙在沈溪年弯腰之前把人扶正了:“万万不可!!!您是主家,身份贵重,怎有赔礼的道理!”

那样下意识的惊慌抗拒是装不出来的。

沈溪年瞅着杨倪林半晌,懂了。

这杨倪林……别管是否存着私心,或是别的什么算计,但此时此刻,他是真心实意把自己当做谢家的人,并且,是真的很想跟在沈溪年身边。

不过到底想跟着报恩、出人头地还是想着能偷看一眼心心念念的恩人,那便仁者见仁了。

之前对沈溪年说的那番话,八成是因为打听过谢惊棠从前的那段姻缘,的确是处于爱屋及乌的好心,想劝沈溪年慎重考虑。

确定了这一点,沈溪年便开门见山问杨倪林:“这文津书院的人与事儿,你知道多少?”

杨倪林一听就知道自己的求职闻了,端正坐好,眸光自信:“若您是考校我的学问,我恐怕说不出太多惊艳的大道理。”

杨倪林毕竟是风月场里出来的,被赎身的时候年纪也不小了,即使之前学了些学问,但都不算深研,只是用来讨欢喜的,所以他在书院读了五年,也没读出什么大学问。

但也正因为他的出身,又因为他是被谢家送来的,杨倪林总要为自己找些价值,因此便盯上了文津书院本身。

“但若是打听那些风来影去的事儿,谢家主尽管询问!这五年里,书院来往的学子先生,发生的大小事务,我都门清!”

这下轮到沈溪年眼睛一亮了。

这江南最不缺的就是读书人,只是读书人大多有自己的风骨自尊,卖字画算账可以,做旁的一些事只怕是不好沟通的。

杨倪林这样一派文人模样的情报人员,那可真的是天上掉馅饼的人才。

“杨兄!”沈溪年握着杨倪林的手,十分亲切地开始称兄道弟,“我想问问咱们学院如今最有名的先生是谁?从这里毕业出去最厉害的那批学子都是什么名号?”

沈溪年不确定原文中,那位几乎是龙傲天男主外置大脑的智囊在哪,但对方只要是生活求学在江南,极大可能绕不过文津书院。

“最厉害的学子这就不好说了,毕竟文无第一武不讲第二嘛,说谁都有不服气的。”杨倪林沉吟,“但若是最有名的先生,定然非文睿先生莫属。”

“他平日里是不是穿着打扮很是低调,衣服好像是洗到泛白,但衣领却又特别坚持地都绣了柳条的纹样?”

沈溪年说出原文里对这位智囊的描写。

“对对对。”杨倪林点头,“文睿先生姓柳,名承,虽是书院的先生,但只是才过而立,很是年轻。”

“就是他!!!”沈溪年不由提高声调。

裴度朝着沈溪年所在的角落看过来。

沈溪年转头,眼睛轻眨,眉目含笑地给了裴度一道小鸟秋波,示意对方认真授课,转回身子继续喝杨倪林打听八卦。

“那你知道,要想结识这位柳先生,言谈间是否需要注意什么,或者说,有没有什么能投其所好的东西?”

“文睿先生在书院里一向独来独往,很难结交。”

杨倪林有些为难。

“其实也有不少人来拜访过文睿先生,想要请先生去族中教导后辈,亦或是拜为幕僚,但文睿先生只说志不在此,全都拒了。”

沈溪年却完全没有知难而退。

名声在外的文人就像是吸引蝴蝶的花,但反过来讲,如果当真不想招蜂引蝶,那又为何要开花呢?

能被龙傲天男主请得动的人,沈溪年不信他就请不动。

“他只要是人就有喜欢的东西,生活在书院,平日里难免会暴露出些细节。”

沈溪年目光殷切,满含期待地看着杨倪林。

“杨兄再想想?”

主家发话,杨倪林开始绞尽脑汁回忆。

直到这堂课下了,裴度越过凑过来想要同他说话的学生,径直走到沈溪年身边,目光扫过坐的很近的杨倪林。

“在聊什么?”

沈溪年抬起来的手特别自然地捏了裴度的手指,手指尖一点点往上滑,仰头笑吟吟道:“在聊你万一骗我成了亲,之后科举高中做了大官,又以权压人,始乱终弃怎么办。”

裴度温声:“那溪年定要记得先下手为强,我教过你如何对付我的。”

杨倪林被这听上去平淡的话说得一个激灵,眼神惊恐地偷瞄了一眼表面光风霁月温润多才的“谢先生”。

他刚才怎么说的来着!

这位看上去就不是善茬,不好惹的!

他看人的本事是从小练出来的看家本领,断然不会错的!

沈溪年眨眨眼,勾着裴度袖中的手指轻轻晃,应得极其自然:“那多不好呀,我都说了,咱们一起活着,还可以官商勾结挣大钱,赌大前程呢~”

“嗯,好。”在面对小鸟时极其好哄的裴度也随之轻笑,回捏了捏沈溪年的手指,手指尖勾回去,“都听你的。”

把两人完全不避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杨倪林莫名觉得哪哪都不对劲,但他这个人直觉特别准,也特别想信直觉,连忙站起来,和沈溪年说了声他去打探一下,跑进人堆里,眨眼就没了踪影。

裴度这才在沈溪年身边坐下。

沈溪年絮絮叨叨地和裴度说了方才的事儿,重点说了他想拉拢这位据说是有大才能的柳文睿柳先生。

杨倪林在书院人缘颇好,没一会儿便兴高采烈地找到沈溪年,压低声音兴奋道:“家主,我知道了!文睿先生玩鸟!”

“玩……什么?”沈溪年一懵。

杨倪林比比划划了一个小团子,然后两只手在身边用力扑棱了一下。

“就是飞的那种小鸟。”杨倪林说着方才打听到的小道消息,“在京城如今很流行养那种和鹦鹉不同的,看上去胖乎乎,肉嘟嘟,翅膀小小的那种。”

“据说,就连裴首辅都有这样一只放在心尖尖上的小鸟呢。”

裴度侧眸看沈溪年,眼神含笑。

沈溪年咬牙:“……他不胖!”

小鸟只是毛茸茸的!!

他只是毛蓬不是胖!!

“哦哦,这样,那大概是消息传岔了。”

杨倪林只当沈溪年是从京城来的,或许是见过裴首辅的那只小鸟,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

“大约是几个月前,柳先生突然开始随身带一些粟米肉粒装在荷包里,还有人见过他哄着树上的小鸟,所以都猜他也养了一只那种圆滚滚的胖胖鸟。”

“如果要投其所好的话,不如找一只小鸟带着去拜访文睿先生,说不定还能说上几句话,拉近关系?”

杨倪林走的时候将书院的地图给了沈溪年,在得了沈溪年再三保证离开姑苏的时候一定带上他后,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裴度接过地图,展开来看了看,便将各院落分布记了下来。

沈溪年凑过去,眼巴巴地瞅着裴度。

裴度叹气:“不过一个文士幕僚罢了。”

“那不行。”沈溪年霸道发言,“不管咱们以后支持谁,干什么,郑闵绝对和咱们相克,机缘都送到嘴边了,这个人不管是不是卧龙,我都得请到咱们这座山头养着,必不可能让郑闵得了!”

“嗯,那走吧。”

裴度从沈溪年手中抽出折扇,拿在手里,握着沈溪年的手就往书院后山的枫叶林里走。

“唉唉唉,干嘛!”

沈溪年从裴度手里抢回自己的宝贝扇子,叽叽喳喳:“说正事呢,怎么就钻小树林了——”

“告诉你嗷,我可是正经鸟,不随便和人钻小树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