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寒潭之水溅起数丈,凝出扭曲的冰凌,好似狰狞怪物。
伏舆飘浮半空没敢进去,眼尖地瞧见那冰凌中隐约有几根半透明的线。
是琴弦吗?
整个辟寒台精致流畅的冰凌如今已变得杀气腾腾,尖锐得在漫天未熄灭的长生灯中闪着寒光。
伏舆在外面蹲了半天,直到天光破晓,寒潭的冰才消融。
琴弦游蛇似的消散,空气中伴随着浓烈的血腥气。
伏舆不敢细想,快步上前候在寒潭外,恭敬行礼:“尘君。”
哗啦。
似乎有人从寒潭水中走出。
伏舆暗暗吃惊。
这寒潭的寒意一丝一缕都几乎将人冻成碎渣,连她都不敢去碰水,尘君竟当成温泉沐浴了吗?
伏舆更加敬畏。
衣袍摩擦声隐约传来,没一会,尘赦终于缓步而出,墨发上滴落水珠,在脱离发梢的刹那瞬间凝固成冰,噼里啪啦砸落地上。
荀谒同她交班时说得天花乱坠,说尘君脾气已比之前好了太多,这几个月甚至没动过怒,哪怕说出冒犯的话都不会被责罚。
伏舆认真问他:“尘君脾气如此好,那你是怎么被发配到枉了茔来的呢?”
荀谒:“……”
伏舆来时还是抱着希望的,毕竟尘赦阴晴不定惯了,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到了后,彻底死心。
尘赦从来喜怒不形于色,这次不知怎么面无表情,神情皆是冰冷和掩饰不住的厌恶,脸色嘴唇苍白如纸。
若不是尘君修为即将登顶,伏舆都会认为他被人重伤。
尘赦懒得装和颜悦色,冷冷道:“何事?”
伏舆心想不是你唤我回来的吗。
她忍下腹诽,说起正事:“属下一直镇守枉了茔外面,说来也怪,枉了茔内已乱了十几年,每日都有魔兽妄图撞开结界逃出,可最近几个月却消停下来。”
事出反必有妖。
尘赦蹙眉:“进去瞧了吗?”
但凡换个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敢擅自进入枉了茔。
可伏舆胆子比其他所有人都大,颔首道:“进去瞧了,魔兽仍在,可那只生出神志的魔兽却不知所踪。”
“枉了茔有结界锁链,他不可能逃出。”尘赦面无表情道,“速去寻第五件仙阶镇物,务必在深秋前寻到。”
“是。”
两人正说着,尘赦的步伐没来由地停下。
伏舆正疑惑,就听到辟寒台外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有人毫不客气的小跑进来,口中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小调。
和冰天雪地的辟寒台截然不同。
“哎哟哎哟!好冷,又有谁惹阿兄生气了吗?阿兄阿兄阿兄阿兄!”
伏舆和这位小少君打交道不多,只记得那张脸漂亮得过分,尘君对他极其特殊。
方才尘君动如此大的怒气,如今瞧见小少君过来,气应该很快就能消。
呼。
寒风凛冽。
尘赦脸色似乎更加难看了。
荀谒不在,没人拦他,乌令禅如入无人之境,溜达着进到尘赦日常修行的玉台,盘着膝盖将四方乌鹭催动,还特意将新得来的茶叶泡了一壶真正的茶。
万事俱备,只待阿兄。
乌令禅哼着小调自己和自己下棋,厮杀得热火朝天。
可下了半个多时辰,尘赦仍不见踪影。
乌令禅总算发觉问题了,好奇地起身:“阿兄?”
无人理他。
难道是出什么事了?
乌令禅腾地站起身,噔噔往外跑,只是整个辟寒台都是寒冰,他一个脚滑整个人直接出溜出去。
乌困困眉梢一挑,纤瘦的身躯一转强行稳住身躯平衡,裾摆翻飞宛如花簇,稳稳站在门口。
他似乎觉得这个动作太帅,还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衣襟,彬彬有礼地朝着空无一人的四周颔首示意。
伏舆:“……”
噗。
乌令禅听到动静,回头一瞧。
尘赦罕见地穿了身黑衣,正站在门口似乎在注视他。
乌令禅一瞧见尘赦便心生欢喜,高兴地跑过去:“阿兄,你来啦,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他下意识就要抱住尘赦的手臂,尘赦在他抬手前忽然往前走。
尘赦也没看他,淡淡地道:“我能出什么事。”
乌令禅也没在意,小跑着跟上前去,回头看了看伏舆,一副警惕坏人的小模样。
尘赦头也不回,朝后面一挥手。
伏舆转身离开。
等到四下无人,乌令禅终于能畅所欲言,跪坐在尘赦对面,直起身子恨不得越过整个四方乌鹭往尘赦身上贴。
“我听青扬说了,半魔到春日会控制不住欲望,他都在那咩咩啃了好久的草了,阿兄你怎么样?也想啃草吗?”
很香甜。
尘赦想。
乌令禅清晨许是吃了昨日宴席上没吃完的桂花糕,整个人身上泛着那股蜜的甜味,说话时呼吸微弱,像是在这冰天雪地中形成一股小旋风轻轻落在尘赦手背上盘桓。
一丝神识轻轻落在他身上,能感知到他不断张合的唇、泛着担忧的眸瞳,和跪在软垫上膝盖被压平的青白之色。
和梦中一般无二。
那绺蛛丝似的神识骤然崩裂。
尘赦压下心中的厌恶和燥意,语调冷淡:“他意志不坚才会被本性操控。”
乌令禅还是不放心,揪着他袖子:“那你呢?辟寒台都成剑冢了,一根根冰凌竖在地上好可怕,我来时差点摔倒趴上面呢。肯定是有影响的,不要和我客气,有什么是我能为阿兄做的吗?”
尘赦听着他撒娇似的话,眉眼没有丝毫波动:“没有。”
伏舆在外面守着,正在拿着玉简骂荀谒,忽然感觉一阵暖风拂来。
春意将遍地荆棘丛似的冰凌转瞬融化,辟寒台虽然依然是之前那阴沉的死样子,但比刚才杀气腾腾宛如要毁天灭地时好了太多。
伏舆眨了眨眼。
困少君,好手段。
乌令禅倒茶给尘赦喝,托着腮懒洋洋注视着他,等着和他杀一盘棋——单方面杀阿兄。
尘赦喝了口茶,似乎嫌难喝,眉眼蹙起,漫不经心地问:“今日不必去学宫寻你的好友吗?”
乌令禅没察觉他的异样,笑眯眯地道:“今日修旬假啦,想好好陪阿兄。”
尘赦捏杯子的动作一顿:“我有什么好陪的?”
乌令禅眼皮都不掀,懒散地道:“是啊,阿兄又不会下棋,弹琴又是魔音贯耳,泡茶叶子也苦得要命,有什么可陪的。”
尘赦淡淡道:“乌困困,十七岁的头一日,就学会了蹬鼻子上脸?”
这句话一出,就显得阿兄和平常一样了。
乌令禅眯起眼睛,笑嘻嘻地说:“可乌困困可不一样,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天赋异禀,人人都爱困困少君,尊贵!阿兄陪我,算阿兄赚大发啦。”
尘赦:“……”
尘赦笑起来:“画很精通?”
就那草率的小墨人?
乌令禅说:“那你别管,总比阿兄好。”
尘赦见他越发得寸进尺了,道:“脑袋伸过来。”
乌令禅“哦”了声,像是没挨过打的猫,手撑着四方乌鹭,笑嘻嘻地将脑袋探过来。
尘赦的神识并未触碰他,只能循着声音感知乌令禅的方向,轻轻抬起手,打算给他个教训。
可两指才刚扣起,就感觉一个温热的东西贴了过来。
乌令禅抱着他的手,将下巴放在尘赦掌心:“我伸过来啦。”
尘赦的手倏地一颤。
冰凉的手指和温热的面颊相碰,好似纷乱识海中那神魂颠倒的紧密触碰。
暧昧的喘息,攀着背痉挛的五指……
尘赦猛地撤回手。
乌令禅下巴骤然失去支撑力,差点一脑袋栽下去:“阿兄?”
尘赦冷淡道:“莫要胡言乱语——时辰不早了,你不是想早日突破化神境,回去修行吧。”
往常尘赦从不督促乌令禅修行,大有“就算弟弟是个废物,兄长也不嫌弃”的架势。
乌令禅倒是不排斥修行,他歪着脑袋注视尘赦:“你今日好奇怪。”
“半魔本性暴躁凶悍。”尘赦道,“我本该如此。”
尘赦从不这样说自己,其中的冷意和自厌,迟钝如乌令禅也听出来了。
他愣了愣,有些无措:“我……我说错什么话惹阿兄生气了吗?”
这一刹那,尘赦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狠掐了下。
他不想做被兽性操控而在梦中觊觎弟弟的畜生,却不知不觉间成了喜怒无常的暴君,将自己这点无法控制兽性的暴躁,悉数发泄在无辜的乌令禅身上。
“没有。”尘赦努力让自己恢复原来的模样,神识又轻轻缠过去,放轻声音,“是半魔血脉有了影响,吓到你了吗?”
乌令禅乖乖摇头:“没有。”
尘赦温声哄他:“我这段时日脾气不好,你若害怕,下个月再过来。”
乌令禅说:“我不会害怕阿兄,就是担心你会难受。”
尘赦笑了:“不会。”
这时,玄香飘出来一点墨,一个陌生小人蹦跶到乌令禅面前,脆生生地喊。
“少君。”
乌令禅好奇地托起小人:“子贞?”
尘赦刚缓和些的情绪又本能沉了下来。
崔柏的小人打了个哆嗦:“少君,出锋学斋的师长说后山出现一道虚空小缝隙,刚好让我们可以拿来练手,你要来吗?”
乌令禅一听腾地站起来,双眼放光:“来来来!”
崔柏的声音温柔得几乎要滴水了:“那我在这里等候少君。”
明明四琢学宫的学子都在此地,他却偏要强调“我”。
乌令禅没听出他的算盘声:“好!”
将墨散去,乌令禅兴致勃勃地望着尘赦:“阿兄,我能去后山玩吗?绝对不碰魔炁!”
看似在征求阿兄意见,实则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去,随时准备阿兄一声令下便咻地一箭射出去。
尘赦垂着眼,手腕处的血脉微微跳动,好似有一根丝线在血肉中缠绕。
他淡笑着道:“不是说了今日只陪阿兄吗?”
乌令禅正色道:“陪阿兄固然重要,可枉了茔缝隙不容小觑,若是扩大那可是影响整个昆拂墟,会为阿兄造成困扰,我身为弟弟,自然要为阿兄分忧!”
尘赦笑了:“那我若说不准你去呢?”
乌令禅神色一冷:“那我只能得罪了。”
尘赦等着看他如何得罪。
……就见乌令禅沉着脸走到尘赦身边,噗通一声扑到尘赦双膝上,像是年幼时撒娇一样开始在他怀里打滚。
“求求你了,我不去后山浑身难受,阿兄怎么忍心我心痒难耐而死呢。求求你了,让我去吗,让我去吧,让我去!要不然我就不起来了,就在这里打滚烦死阿兄。”
尘赦:“…………”
乌令禅撒泼完,眼巴巴望着他。
尘赦羽睫微颤,当乌令禅准备再撒一个大的时终于道:“去吧。”
乌令禅顿时欢呼一声,忙不迭爬起来,欢呼雀跃地出去玩了。
尘赦孤身坐在空荡荡的大殿,注视着膝盖上被蹭乱的衣袍,久久没有动。
这时,伏舆从外而来。
“尘君,查明白了。”
尘赦回过神来,淡淡看她:“嗯?”
伏舆沉声道:“崔柏此人,无恶不作,并非良人。”
尘赦:“?”
尘赦:“怎么说?”
伏舆一一细数崔子贞的恶行。
“崔子贞天赋极差,幸樽关少主,父母皆是化神境修为,灵丹妙药从小吃到大,竟然十八岁才结丹,连池霜都赶不上,实在废物。”
“崔子贞脑子也不好使,天赋既然如此差了,竟然还拒绝四琢学宫的邀请,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
“崔子贞品行卑劣,惯会收买人心,经常拿钱砸人,羞辱学子品格,实在恶劣。”
“更何况此人还是众人皆知的断袖。噫,这就令人寻味了,虽然没有证据,但有脑子的人推论一番就会心生疑虑:他若没有沾花惹草,怎么会发现自己是断袖呢,定是试验过,才知晓自己的性向。”
伏舆下了定论:“此子并非良人,还是莫让他接近少君为好。”
尘赦:“…………”
“阿嚏——!”
崔柏打了个喷嚏。
池敷寒:“哎哟哎哟,崔少主真是身娇肉贵啊,这点小风就把您惊着了。”
温眷之:“哎哟哎哟。”
四琢学宫后山,因枉了茔裂缝出现,整片竹林被风吹得竹叶乱飞,刮成巨大的卷龙之风盘桓半空。
崔柏没在意两人的调笑,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件赤红披风。
……轻轻披在乌令禅肩上。
乌令禅还在仰头望着漫天竹叶看,感觉肩上一轻,好奇回头望去:“干嘛啊?”
“枉了茔的凉风带着灵力,吹多了对经脉有损。”崔柏道,“这披风上带有符纹,能辟风驱寒。”
乌令禅:“哦。”
崔柏笑了起来,垂着头温柔地为少君系带子。
池敷寒、温眷之:“……”
两人面面相觑。
乌令禅皮肤雪白,唯有脖颈处的血痣鲜红的灼眼。
崔柏视线在那一截雪白颈子上一瞥,笑着道:“少君脖子上的痣倒是特别。”
不太像天生,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咬的。
乌令禅接过一片竹叶嚼了嚼,随口道:“嘿嘿,好看吧。”
崔柏:“……”
后山的缝隙小之又小,学子像是野猴子似的吱哇历练,没半日就将逃出的魔兽悉数斩杀。
乌令禅出手干脆利落,玄香太守化为长刀,那些让其他学子焦头烂额的魔兽对他而言不过随手一挥。
将最后一只魔兽斩杀,乌令禅漫不经心拂去面颊上沾染的血,漫天竹叶飞舞,丹枫衣袍和披风交织着被风卷起。
崔柏一落地,瞧见这一幕,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乌令禅这样的人,极其容易让人生出生理性的喜欢,一眼瞧见,脑海还未反应过来,心已砰砰直跳。
就像栽在沼泽中艳丽的花簇,哪怕知晓会沉沦泥沼,仍是妄图摘取。
哪怕他自负骄矜、张狂迟钝,也无法自控地想要接近。
崔柏理了理衣衫,笑着上前:“少君年纪轻轻便是元婴,前途不可限量。”
乌令禅最喜欢旁人称赞他,倨傲地扬起下巴:“那是自然,还用得着你说吗,若没有我阿兄,我迟早是昆拂墟魔君了。”
崔柏没忍住低声笑出来,哄他:“少君天赋高,等未来修为到达洞虚,也能去挑战尘君。”
乌令禅瞥他:“我阿兄只是脾气好,又不是死了,我到达洞虚时他肯定不会修为停滞,恐怕早已突破,怎么可能还在原地等我?”
崔柏:“……”
乌令禅一说到修炼,就极其认真,勾着他的脖子让他弯下腰来顺着自己的身高,教训他:“我早已经替我阿兄计划好了,尘君十年内必定突破大乘境,一统三界;三十年内得道飞升,做三界暂时最快飞升第一人,载入史册。”
崔柏:“……”
崔柏虚心请教:“尘君飞升后,您不正好能做魔君了?”
乌令禅“哈”了声:“百年内我必定大乘,区区魔君算什么,呵,我要做三界共主!”
崔柏:“……”
不远处池敷寒还在和温眷之聊天:“等结束了,晚上一起去工绝坊旁边那家酒楼大吃一顿吧,上次咱们吃的那个叫什么来这儿,莲花模样的糕点挺不错,困困喜欢吃,这次给他多点几盘。”
“如此甚好。”
崔柏:“……”
这边都要成为三界共主了,那边还在讨论吃糕点。
乌令禅是整个出锋学斋年纪最小的,身量还未长成,和人说话都得仰着头。
每回他都强制让人弯下腰和他说话,因揽着脖子的动作挨得极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竹香。
崔柏不着痕迹呼吸了一口气。
“困困。”
有人在远处唤他。
崔柏还没反应过来,贴在他身上的人已松开手,毫不留恋地快步上前:“阿兄!”
出锋学斋的人一听,全都抬头看去。
尘君竟然来了?
尘赦一袭黑衣站在竹林间,身后是四琢学宫几位德高望重的师长和掌院,全都垂首恭敬地站在那。
乌令禅小跑过去:“阿兄怎么会来啊?就是小缝隙,一下就能修补好的。”
尘赦视线冷冷注视着远处品行不端的崔柏一眼,很快便收回来,伸出拇指在乌令禅面颊处的血痕轻轻一摸,淡淡道:“你身份特殊,不好离缝隙过近,我在此处,你能安心些。”
乌令禅双手背在腰后,笑眯眯地仰头看他,拖长了音:“阿兄待我如此好,万一日后我离不开阿兄了可怎么好啊?”
尘赦手指一顿,淡淡道:“孩子话。”
尘赦总爱说这句,乌令禅有些不高兴,他做事从不遮遮掩掩,直接对尘赦说出自己的诉求。
“我都能替尘君分忧了,怎么还是孩子孩子地叫我,我不喜欢这两个字,你再说,我三天不搭理你。”
身后的几人心都提起来了。
这小少君说话未免太不客气,对着尘君说话都这般口无遮拦。
众人暗暗窥探尘君的反应。
尘赦并未动怒,神态淡淡:“说出这种话,还说不是孩子?”
乌令禅:“……”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尘赦今日尤其爱说“孩子”这俩字,像是在强调什么。
乌令禅心中不太舒服,瞥他一眼,转身就走。
竟然说到做到,真不理人了。
几位师长都要掐人中了。
这这这……
尘赦却笑了。
众人:“……”
尘君的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魔兽已除,尘赦前去裂缝处。
池敷寒已将虚空缝隙修补好,但他技术实在蹩脚,还能隐约瞧见几道魔炁斯斯文文往外飘,好似紫色飘带,轻轻缠着尘赦的墨发。
尘赦抬手勾住一丝,眸瞳倏地一睁,神识穿过那针孔似的裂缝略过满是魔炁的枉了茔。
累累尸骨的高台之上,男人阖眸依靠枯枝藤蔓交缠的王座,四肢和脖颈的锁链隐隐闪现,并未脱离。
可不对。
尘赦的神识轻轻一掠,发现不对。
枉了茔唯一一只人形魔兽,躯壳还在。
神魂已不知所踪。
***
乌令禅果真三日没理尘赦,试图证明自己不是孩子。
若在之前,尘赦早就前来寻他了,这三日却半步未来丹咎宫,甚至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转念一想,尘赦的确甚少主动找他,每回都是乌少君上赶着去辟寒台“阿兄阿兄阿兄”,若非他主动,两人兄弟之情根本不会如此亲密。
乌令禅想通后,当即气得仰倒。
于是像成熟的男人一样,单方面地将这场冷战延长了半个月。
就算乌令禅已是元婴,在四琢学宫仍有许多东西要学。
苴浮君符阵咒术三界第一,四琢学宫不少苴浮君旧部都想在乌少君身上瞧见天才的延续,全都颠颠上来教导乌令禅。
乌令禅:“唔。”
师长双目灼灼,期盼少君大显神威。
乌令禅大笔一挥,画了几张一里传送符。
众人:“……”
众位符咒阵法大能面面相觑半晌,干笑着憋出几句。
“这……颇有苴浮君年幼时的风采,甚好。”
“少君年纪还小,多多练习,总有一日能青出于蓝。”
“哎哟,听闻少君刀法不错,还是先练练刀吧。”
乌令禅:“…………”
入夜。
尘赦风尘仆仆从仙盟归来,脸色阴沉如水。
伏舆跟在他身后,她不像荀谒那样深思熟虑,见尘赦神情难看,直接问道:“寻常魔兽夺舍,无智野蛮,操控不了人身,很快就会被发现端倪。但那只人形魔兽却心思缜密,尘君怀疑他会夺舍其他人,对少君下手?”
尘赦没做声。
不是怀疑,是确定。
这几日他前往仙盟,经由顾焚云之口得出这些年霄雿峰时常进入新秘境搜寻灵物之事,察觉出来端倪。
能在秘境如入无人之境,想来定有稀罕的法器。
若是寻常法器倒还好,怕就怕是由乌令禅的鱼钥做出的东西。
昆拂墟刮来的风已泛着热意,尘赦脚步微顿:“乌困困最近在做什么?”
伏舆道:“学了半个月的阵法,将那些长老气得要命,听说还晕了俩。”
“没来过辟寒台?”
“一次没来。”
尘赦记起在四琢学宫后山说的孩子话,眉眼冷意戾气消散不少。
他揉了揉眉心,道:“你先走吧。”
“是。”
春日即将过去,尘赦忙碌数日,兽性被压下去大半,已不再想那夜之事。
乌令禅脾气冲,这么多日没寻他,八成气得够呛。
身为兄长,该去哄一哄。
尘赦回辟寒台沐浴,换了身青袍,前去丹咎宫寻人。
天色已晚,少君还未回来。
尘赦缓步走过长廊,所过之处,灯台嗤地一声缓缓燃起烛火,一路蔓延至大殿门口,照亮周遭。
乌令禅难哄,尘赦心中思忖着要如何哄孩子,抬步进入奢靡金灿灿的内殿,神识无意中一瞥,倏地顿住。
内殿有人在。
寝殿乃是私密之地,为何会让其他人随意进入?
尘赦眉头轻皱,步伐轻缓上前,睁眼瞥去。
掌控昆拂墟十二年的尘君,脸上生平第一次露出显而易见的怔然之色。
乌令禅喜欢漂亮的坠饰,无论何时身上都挂得漂漂亮亮,更何况住处。
内殿宽敞,雕花屏风之上的金色牡丹被光照得影子倾洒,花簇赫然是黄金所做,看落款应是崔柏所赠。
灯盏华贵,窗幔叮叮当当,烛火反光几乎刺眼,任谁瞧了都知晓住在此处的定是锦衣玉食,华贵骄矜之人。
唯有床头悬挂一枚灰扑扑的旧金铃,坠着丹枫叶子。
而在一旁的桌案前,一人身着靛青长袍,眉眼冷峻站在那,袖袍被窗棂吹来的风拂得轻轻而动,露出几道墨痕。
赫然是尘赦模样的墨人。
尘赦:“…………”
***
乌令禅入夜才归,身上还带着酒气。
他不太喜欢酒味儿,从来不会喝多,兑着糖水喝几口都算给面子了。
不过乌少君酒量的确也不行,喝了半杯就开始晕晕乎乎,全靠玄香扶着才能走直道。
玄香蹙眉道:“你和那个崔子贞到底有什么话可说的,整日黏糊在一起。”
“他又怎么啦?”乌令禅疑惑不解,“在所有护法里,他是说话最中听做事最牢靠的,前几日还送了我那么大一个屏风呢。”
玄香面无表情地问:“那屏风上写了什么?”
“什么鸳鸯什么鸟的,没仔细看。”乌令禅幽幽瞥着玄香,觉得他真是啥也不懂,“你看什么字啊,没看见那黄金和晶髓做的牡丹花丛吗,人间富贵花,多配我啊,这才是重点。”
玄香:“……”
玄香冷笑。
黄口小儿的意图太过明显,也就乌令禅这个迟钝的没瞧出崔子贞那毫不掩饰的目的。
玄香耐着性子道:“令禅,你还小……”
他本是想好好和乌令禅说,可乌令禅一听到这个“小”,顿时不高兴了:“为什么每个人都说我小?今年十七,虚岁十八,马上及冠,很快三十,这还小?我大死你们!”
玄香:“……”
玄香无可奈何,这段时日乌令禅乖巧得很,很少惹麻烦,玄香也省心不少,哄他。
“没人把你当孩子,也没人把你当累赘。”
乌令禅闷闷地说:“我没这样想。”
经历如此多的事,他早已看开,在昆拂墟就算当个阿兄的累赘也没事,反正尘赦不会嫌弃他。
乌令禅被牵着往前走,忽然说:“昆拂墟的人都觉得我是孩子,明明想让我修补枉了茔结界,又顾忌着脸面不好直接说让我去送死,却全去逼他。”
玄香愣了愣。
乌令禅从来没心没肺,整日活蹦乱跳像是只野猴子,但实际上他心中什么都明白。
知晓昆拂墟那些人瞻前顾后,想要他以性命献祭封印枉了茔,却又不敢当众说出这自私的念头,便拿大局去逼迫尘赦做选择。
玄香声音温和下来:“其实你不必想太多,就算天塌下来还有祖灵在,只要祖灵没有下令,就没人敢让拿你如何。”
乌令禅却道:“大长老和祖灵都给我赐了‘困’字,是因为他们觉得‘困困’叫起来可爱吗?”
玄香:“……”
“为了昆拂,牺牲个少君算什么。”乌令禅道,“能救苍生,代价只是斩杀脚边的一只小虫,没人会犹豫,只是现在枉了茔的结界还未破,他们都还指望着阿兄,所以不敢撕破脸。等到了无可挽回时,他们定会毫不犹豫不择手段地拿我血祭。”
玄香见乌令禅喝点酒倒说出不少真心话,正想哄一哄他,却像是感知到什么,神色微沉。
“令禅。”
乌令禅说出这些,心中好受不少,听到玄香语调不对,疑惑抬头:“怎么?”
玄香正要说什么,忽地感知到一股灵力袭来,他猝不及防化为一滴墨没入乌令禅腕间的墨块,没声音了。
乌令禅满脸迷茫,但吹了会风他已清醒不少,也不需要人扶,溜达着回了丹咎宫。
丹咎宫灯火通明。
乌令禅还以为是青扬点的灯,并未多想进了内殿。
烛火照映下,尘赦一袭青袍站在光中,瞧见乌令禅归来,微微抬头看来,眉眼带着一抹笑意。
乌令禅进来瞥见他,冷笑了声:“笑什么笑,不许笑!”
尘赦:“?”
乌令禅体谅归体谅,可一想尘赦竟然如此狠心,半个多月没来寻他认错,瞧见那张脸气不打一处来。
他大马金刀坐在连榻上,手指冲他一勾:“过来。”
尘赦想了想,并未做声,拢袍抬步而来。
乌令禅苦中作乐惯了,真尘赦指使不了,便对着墨人百般为难。
不过那墨人站在身侧,怎么身上墨味这么淡?
见尘赦垂着眸站在他面前,一副任由他宰割的模样,乌令禅舒爽不已,没有多想。
但又记起半个月没影子的本尊,乌少君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骄矜地扬起下巴,恶劣指使墨人。
“你,过来给我垂肩捏腰,剥葡萄亲手喂我,还要高呼‘少君尊贵’一百遍,‘我知错了,不该说成熟稳重的少君是孩子’三百遍,说到我满意为止,记住了吗?”
尘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