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子里横空出世的那几楼背后是谁, 寒明一清二楚。
因为早在下场前,那位招安来的情报贩子已经走完全部的报备流程了。
然而寒明并不在乎。
他不在乎夸耀,更不在乎谩骂。宇宙里的人性格千差万别, 这些年里他什么话都听过, 什么事都遇过。最后他之所以还是同意对方下场,只是想增添那一丝可能。
一丝世人祈愿凌宙活着的可能。
哪怕人类天赋对宇宙意志的影响有限, 但积少成多积水成渊,即使这玩意儿的作用微小到不能再小,也总比为零要好。
谁让凌宙是第二个愿意为他而死的家伙。
想到这里, 闭目于寝殿的寒明极低地嗤笑了一声。
一个最不该懂爱的神明, 却选择了为情而死。这种事哪怕再想一万次, 也依旧荒唐到可笑。
早知如此, 他当初断缘又有什么意义。
今夜群星高悬。
而最高不可攀的一颗却携着最暴烈的爱一往无前地坠天而来。
既然此刻他不想拽着神明共焚而死,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已然显而易见。
倘若星星已经注定坠落凡间……
这一刻,寒明缓缓睁眼看着殿外遥遥的祭台一角——那么他就让今后星火连天。
那当然不是帖子里扯出的什么爱火。
而是人类的自由之火, 秩序之火, 和平之火——这正是这些年里他一直试图在做的事。
从此以后, 他要人类之火不灭;他要星火燎原之后,那颗最古老的星辰活着走在人世间。
3月2日转瞬即至。
或许是为了给这个阔别百年的交流日一个盛大开场, 今日表演赛的第一场就是东域和北域的副手之战。更微妙的是, 两位副手此时所用的舞台,正是昨日祭礼诸王所在的起始点。
至于昨日那指向四方的层层天梯,早已在夜色下分解重构, 形成了如今古罗马竞技场般的模样——据说当初西域主星斗兽场的建筑灵感恰是由此而来。
一开始其余三域人按阵营落座后,只是偶尔漫不经心地看台下几眼——毕竟表演赛,再怎么打也就那么回事。然而随着下方战斗的愈演愈烈,某些善战者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的意味。
“我没记错的话, 我看的应该是表演赛,不是什么死斗吧?”
“是表演赛啊。你看安萤虽然打得狠,但都刻意没有瞄准致命点,同理对面也一样。这不是表演赛什么是?顶多打得稍微激烈一点而已。”
同样的对话不断发生在各域看台以及竞技场外的一众直播间里。
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竞技场内的众人因为大多分神关注着最前方于王座上并排而立的四位王者,又因为多少知晓着一些台下那两位的旧怨,所以哪怕早早察觉到了什么,也只是略微有些疑惑,根本没将其放在心上。
以至于直播间外的观众们反而先一步捕捉到了场内不对劲的真相。
[打得凶一些当然没问题,但在90%可能会输的情况下,北域那位副手硬是要去以伤换伤,这能是表演赛嘛?我就是南域人,我说得直接点吧,白雪能在南王宫混迹那么久,明显不是脑子不好看不清局势的类型。就算真打不过,混一混总会吧?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
[竞技场里原本连土都是白的,现在地上腥红一片,放眼看去简直全都是血。所以还用想么?这么拿命拼,无论是因为什么,他都肯定有非赢不可的理由,而且那个理由远比他的命更重要。]
这场开幕战最后由白雪再一次反手刺穿自己掌心,在剧痛中抗住安萤魅惑的同时,以棱刺悬停于安萤心脏前为结束。
直至被尖刺抵住心脏,安萤都有些没回过神。
不是因为他输了,而是因为赢了他的那个人,看起来却比他这个败者还要惨烈数十倍——只见此时此刻,白雪身上甚至找不出一处没被血染红的地方。
最让人心惊的是,这里面的绝大多数伤口都是对方自己划的。
对于精神系天赋者来说,强弱甚至早在一开始就已定下。安萤对魅惑的开发使用最初的确受了白雪的影响没错,但天赋这种东西不讲道理,客观的说他就是比白雪强。
毕竟在安萤的世界观里,天上地下只有他自己最重要,就算再怎么被移情也绕不开这一点。所以白雪的能力从一开始就被天克。
况且因为天赋与情绪有关,白雪本身要比旁人更容易被情绪影响,所以他不仅天赋被克,还尤其难抵抗来自安萤的魅惑。
这本来注定是安萤的大胜局。
偏偏胜负除了与实力有关,还与心性相关。白雪或许不够强,却足够狠。
每一次预感到自己即将被魅惑时,这位新上任的北域副手都会毫不犹豫地刺向己身,于是紧随而来的魅惑在刻骨的剧痛面前变得不值一提。
对自己狠到这个地步,哪怕是与他有旧怨的安萤都有点看不下去了。退一万步说,假使今天正常对局,赢的人变成了他,白雪身上的伤口都不一定会多到现在这个程度。
以至于到最后,连胜后嘲讽之言都想好了的安萤反而率先没了战意。
“为什么?”
不仅观众们在疑惑,直面白雪的安萤更加疑惑。
作为直面白雪的对手,同样的精神系选手,他明显比旁人更能察觉到白雪的情绪。安萤甚至怀疑刚才要不是白雪抓住时机锁定胜局,这场战斗说不定会一直持续到后者无血可流为止。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他和白雪虽然两看生厌,但也没有结仇到宁死不输的程度吧?
对于他的疑问,白雪却静静笑道:“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场。我不过是运气好,成了抛砖引玉的那一个。”
闻言安萤不禁厌恶地压了下眉眼。
他最烦这种神神叨叨的类型。哪怕旧怨已解,他果然还是和这家伙相性不合。
如果说安萤和白雪的这一场勉强可以用旧怨来解释,那么打到后面,北域的鲜血流到几乎将白土悉数染黑以后,无论场内场外,都再没有一个人觉得今天的对战正常。
“北域那群家伙什么情况?我知道北域的人天性疯狂,也知道他们发起疯来比西域更狠。但今天真不是死斗啊!我寻思着四域也没宣战吧?怎么一个个的都要赢不要命的?”
“要是我没算错,他们已经连胜八场了。来来来!无奖竞猜开始!就猜一猜北域今天会不会九场全胜。我先猜一个会!”
如今已是傍晚。
此刻进行的是今日的最后一场,即鱼水与班迪斯的对战。
就像安萤天克白雪一样,鱼水的欲望天赋对于班迪斯这种声色犬马的亡命之徒也很难抵抗。
要不是鱼水实战太少武力一般,班迪斯又凭着偷窃天赋打一开始就顺走了他的武器,导致前者迟迟无法给出最后一击将人打下场,这场对战恐怕根本没有悬念。
两人就这么硬生生鏖战了一个小时后,鱼水的耐心已然快要告罄。
说实话,如果他将天赋拉满,很容易就能使班迪斯真正意义上的发疯。到时候都不用他做什么,说不准班迪斯自己就走下了擂台。但这么做他却不能保证后者一定没有后遗症。
这不过是一场表演赛而已,还不至于如此结仇。更何况他和他们西域欠着寒明一个大人情,如果可以,他不想在这方面让寒明为难。
然而能赢却认输也不是他的性格,这终究代表着西域的脸面。
念此,鱼水试着开始劝降:“对于魔术师来说,偶尔的表演失误并非不能原谅的事,不是吗?”
不知道是天赋维持太久导致效果下降,鱼水发现自己话音落下后,原本眸光一片浑噩的班迪斯忽然清醒了一些。当然,也可能是后者的扑克划破肌理,以疼痛换来片刻清醒的缘故。
此刻的班迪斯甚至比先前的白雪还要惨烈。
和身为医生的白雪不同,班迪斯自小混迹在灰色边缘,所有的战斗全是野路子。白雪可以每一次都刺中最痛却对自身影响最小的地方,而班迪斯则秉持着但凡要害必然最痛的原则,每一次都不曾对自己留手。
说真的,有那么一瞬间,鱼水真觉得他会流血而亡。
甚至于现在这位还能站着,都是一个奇迹。
这个时候当初徘徊在无数人心里的疑惑也同样出现在了鱼水的心底——到底有什么理由,能让今天北域所有的参战者都如此的舍生忘死?
下意识的,寒明那张冷淡的脸与那双熠熠金眸一同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然后他就听班迪斯笑了。
那是一个稍显苦恼的笑。
“对魔术师而言,失败的确习以为常。甚至每一个杰出的魔术背后,都一定会有这个老朋友的影子——但那是台下。而今天,不是练习。”
“今天是我……咳咳……”班迪斯下手压根没什么分寸,先前他的自伤似乎伤到了喉管,所以此时他的声音里缠绕着挥不去嘶哑。可即便声音艰涩至此,他还是在笑,并且笑着说完了刚才被咳嗽打断的话:“——今天可是我想要献给最重要之人的盛大演出。”
“在舞台上,魔术师只有死亡,没有败北。”
下一秒,班迪斯便以扑克刺穿了他自己的右手——那只对魔术师而言,宁死不能伤的右手。
这一次的痛楚似乎让班迪斯完全清醒了过来,随后只见他的笑意越来越盛,目光甚至远比最初还要清明。
“为什么?”眼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鱼水终于忍不住问出了绝大多数人的心声。
而哪怕顶着这么一副血液都快流尽的躯体,班迪斯依旧不介意与人闲聊,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
于是他一边花哨地洗着扑克一边道:“没办法。”
“这里先是祭台,再是竞技场。”
“我们家的王几乎自焚似地在点燃世界,离那片火焰最近的我们,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北域的风雪实在太冷,那里什么都没有,唯独不缺疯子的血。既然现在有个最疯的疯子率先引燃火炬,那么我们流点血为其充作燃料又有何不可?”
“别说只是这么点血。要是今天的鲜血和胜利还不够点缀他的加冕之路,就算真的流尽也没什么大不了。”
“好了——闲聊到此为止。”说着班迪斯骤然停下了洗牌的动作,独留一张王座上的大王轻飘飘地立在染血的指间,“我是挺想多聊一会儿的啦,不过再聊下去的话,我可能真的会成为第一个失血过多死在台上的人。这种死法未免太过小丑,请恕我拒绝。”
“虽然这不是死斗,但除了我们的那位王以外,不会真有人要求北域的疯狗讲道德吧?今天我已经有礼貌的足够长久,所以接下来我要不讲武德了。给你三秒,如果你再不离开,我就会一秒偷走你的一个器官。到时候心肝脾肺肾,统统任你挑选。又或者你自己选个别的?”
“该说的我已经说完,现在我要开始倒数了——”
“——3。”
“——2。”
“——1。”
鱼水知道班迪斯绝不是在玩笑。
被这座竞技场限制的从来不只是他,更是北域那些刀尖舔血的狂徒。
对方天赋被克又怎么样?如果这是真真正正的死斗,恐怕早在他弄疯班迪斯之前,他就已经只剩下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壳了。
于是在“0”到来之前,他利落地选择了投降。
毕竟他和班迪斯不同——他并没有非赢不可的理由。